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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决裂(二)


  我似是瞧见了救星,不知怎得,越是听他安慰,越是想将方才受的委屈无限放大,以博得他关怀。虽然我知道,我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还是忍不住,嚎啕着扑到他怀里,哭喊着唤他,“爷爷!”

  这一哭闹真是把他心疼坏了,我没看他的脸,但光是听着他的声音我也知道。小小的我得将两臂努力伸展才能勉强全部环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面颊,我觉得他的脸有些粗糙。

  爷爷的声音格外轻柔,将我紧搂在怀里,在我耳畔软语安慰着。他的声音就仿佛是一片飘落在井水之中的树叶,没有荡起任何涟漪,却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嗯...爷爷在...爷爷在...昔瑶,你瞧爷爷不是在这儿呢嘛...谁敢欺负我们家昔瑶,爷爷定是饶不了他!”

  话罢,他两手托着我腋下,起身时轻而易举将我抱在怀中,转而眸如中烧,开始替我声讨眼前少年。

  “绵伦!你方才怎么说你妹妹的?!”

  “......”少年一声不吭,眼光却依旧桀骜,时不时抬眼瞪着我。

  不过如今有爷爷撑腰,我才不怕呢,“刚才哥哥说昔瑶是爱新觉罗家的废物...”虽说是告状,但是说到一半还是红了眼睛,另半截话哭哭啼啼,“还说了...还说了昔瑶和阿玛...都是杂种...还说了奶奶...”

  “放肆!”爷爷喉结一震,一声怒斥随即而来。

  “爷爷,您怎么还不明白?”绵伦蹙眉开口,“和卓氏是她奶奶,不是我奶奶!我奶奶是吴扎库氏!爷爷,奶奶从小同您青梅竹马...她和卓氏乃是皇帝弃妃,她何德何能嫁入我亲王府?!和卓氏不贞不洁,六叔还不一定是谁...”

  “跪下!!!”

  爷爷突然一声吼,把我也吓得一激灵,连忙捂住耳朵,往衣襟里缩了缩脖。

  空气乍然静止,直到看见绵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确认爷爷不会再突然怒吼,我才敢悄悄抬眼去瞧。我看到爷爷仿佛变了一个人,脸容因愤懑之至泛红,鼻息下喘着粗气,眉峦紧凑,眸中寒光聚拢,眼瞳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可撼动的东西。

  “本王怎么会生下你阿玛那个逆子?!还有你!”爷爷怒气未褪,“本王还没死呢!何时需要你指手画脚?!本王告诉你!如今她和卓氏乃本王的嫡福晋!她就是你们的奶奶!不认她这个奶奶!你也没我这个爷爷!你给我滚!”

  棉纶这回没了底气,不吱声,只是默默垂颅。但我瞧着,他虽是不言语,也仅仅是被这几句怒斥吓没了胆,不是真的悔改。他这种人,同二伯父一样,满眼的功名利禄,又怎会真心悔改呢。

  “爷爷...”我瞧着爷爷骂红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心疼,两只小手盖在他唇上,髭须掠过掌心有点痒,“爷爷...别生气了...”

  “......”爷爷没言语,但我能看出来,话语入耳,他绝眦眼瞳隐有松动。他提了提臂,将我抱得更紧些,抬脸瞧着我,任由我的手掌滑过他高耸鼻梁与吻唇。他眼中有些模糊,不若往昔那般清亮。他只是如此盯着我看,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又像在期待着我的话语。

  “爷爷...奶奶不喜欢...听爷爷大声喊叫...昔瑶也不喜欢听爷爷大声喊叫...”

  “诶。”每当提到奶奶,爷爷眼瞳中总是低泄万籁柔光,我是知道的,“爷爷不喊了...瞧把我们昔瑶给吓的...爷爷不喊了...”

  爷爷抱着我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话,是说给绵伦听的,也是说给周遭婢女小厮听的,“你便在这儿跪着,跪到天亮!谁都不许去扶他!”

  周围几个下人屈了屈身子,也纷纷离散开。只有我清楚地感觉到,两行热泪落在我手上,氲在掌心的伤口,疼得我皱了眉。

  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哭。

  我慌了,两只小手慌乱地在他粗糙脸庞上擦拭,即使伤口一次一次灼烧,我亦觉得无所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擦净,两行泪又会流下来。就像我不明白,爷爷究竟为什么哭。

  “爷爷...”

  我只是小声唤着他,并没有问个彻底。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知道爷爷为什么流泪,我也无法替他分忧。

  就好像绵伦所说,我可能,真的是个废物。

  爷爷听了我唤,苦笑着冲我扯了扯嘴角,微仰面颊,试图阻断眼泪流下。这个方法我试过,没什么用,但我不愿意戳破他,只是继续一遍遍替他擦泪,然后努力伸开手臂环住他脖颈,就像他经常安慰一样。

  我瞧见绵伦正鄙夷地瞪着我,不过此时我也无暇顾及他。

  此时,王府的大门被叩响,一个穿的灰蒙蒙的小厮撂下扫把去开门,人未进,声先行。

  “和亲王府听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那声音尖脆刺耳,就像是用石碴子划玻璃一般。我不愿意接近,甚至想要捂着耳朵跑开。可是爷爷却果断地抬袖蹭了蹭泪,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抱着我离那声音越来越近。

  来到大门口,爷爷跪下身子的同时,将我放在一边。我也懂事,学着爷爷的模样,双膝着地,跪坐在爷爷伟岸身躯旁,好奇驱使我自上而下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他穿了双暗青色长皂靴,乌色长裤上精细地用褐色丝线绣了几朵祥云,蓝灰色宦服。我想看清楚,能发出如此尖细声音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是那顶朱帽下的脸被一席明黄锦缎遮挡得严严实实。

  未等我左右挪身想瞧个仔细,这人又突然开口,嗓音尖锐,把我吓了一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镶白旗汉军副都统永璧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特授其镶黄旗蒙古都统,承袭和硕和亲王,赐亲王府邸、白银千量、锦缎百匹,钦哉!”

  “谢皇上隆恩。”

  爷爷踌躇起身,双手接过那匹明黄锦缎。虽说是谢恩,但他脸上却没有一点欢喜神色,反而眉峦重叠,仿佛愁绪连绵不绝。

  原来皇伯公将承袭和硕和亲王的名号指给了二伯父。我听阿玛说过,通常只有亲王薨逝,皇帝才能下旨世袭。如今爷爷还健在,这圣旨不知究竟所谓何意。

  我不再好奇这个宦官的面貌了,反而开始担心,担心爷爷,担心阿玛,担心整个王府。

  那宦官交叠于身前的手正微微翘着兰花指,细声细气地自语道,“恭喜老王爷,贺喜老王爷!如此大的喜事,二公子居然不在,真是可惜了。”

  爷爷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话语低沉颇显无力,“劳烦公公走一趟,待永璧回来,我转告他就是了。”

  身后的绵伦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子,吓得我连忙往爷爷身上靠了靠,小手攥住他的裤腿。但绵伦并没有伺机报复的样子,而是轻蔑地瞧着爷爷的背影,闪着精光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得意。

  “不必转告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二伯父摇着扇子,恰逢其时出现在那宦官身侧。见其薄唇上挑,一身墨色衣袍,左右肩各有一只五爪金龙飞舞,中绣二龙戏珠,脖挂血玉朝珠,整个人容光焕发。

  我认得那身衣服,那是亲王的朝服。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年除夕,爷爷入宫赴宴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么一身,只是爷爷的胸前常纹闲云野鹤,而不是二龙戏珠。

  “呦,二公...”宦官机灵,话到嘴边又及时改口,既不显僭越,又于话里话外将二伯父捧到天上,“和亲王,您来了,奴才正念着您呢!”

  二伯父点了点头,眼光爷爷手中的圣旨上稍作停留,“多谢公公,改日我定亲自进宫,向皇伯伯谢恩。”

  “得,既然话儿带到了,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太监转身,还没走出几步,二伯父身侧的一小厮颇为事故地跟了上去,悄没声地递给那太监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两人装模做样地推搡了几下,最终这荷包还是被太监收入囊中。

  我依旧拽着爷爷的裤脚,耳畔听了动静,连忙回过神,仰头见爷爷单手将圣旨递给二伯父。我看不清爷爷的表情,但我却留意到二伯父在接过圣旨时,有片刻的迟疑。

  “阿玛,”二伯父开口,“我知道这和亲王的位置,您一直属意于六弟。儿臣也知道,论天资、论修为、论文武,儿臣皆比不上六弟...”

  二伯父是在夸阿玛吗?我这样以为的,于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爷爷告诉我,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只是六弟太重情意、优柔寡断,实则难当大任...况且...儿臣的额娘乃正二品副都统五什图之女,所以儿臣也算是出身高贵。”

  高贵,又是这个字眼。

  “你!”

  “阿玛,这么多年了,难道您一点都不觉得当年做错了吗?若不是您硬要娶了和卓氏,您也不会同皇伯伯结怨!皇伯伯又怎会在您还在之时就将和亲王的位置袭于儿臣?...要儿臣说,您干脆休了那女人,以免惹来祸端。”

  “永璧,”我没想到爷爷会如此冷静,他上前几步,与二伯父之间仅有一拳之隔,我抬眼瞧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他们眼中的锋芒,是那种水火不容的针锋相对。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爷爷缓缓开口,话语低沉如黑云压城,“觊觎你阿玛的女人,你也配。”

  “阿玛,”二伯父霎时间乱了方寸,但又很快定睛,掩去了方才的闪躲,“您老糊涂了。”

  “带上你的混小子,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再看见你。”话罢,爷爷蹲下身子,虽然冲我温笑,但我知道这笑容背后藏了无尽的苍凉,“昔瑶,待会儿想吃什么?”

  “阿玛,”二伯父明显失了耐心,也不愿过多纠缠,抬手唤了绵伦到身侧,“听说您那儿还有五十万兵权...既然儿臣成了亲王,不知您何时将那驱使将领的令牌交予儿臣呐?”

  爷爷将我抱在怀里,冲二伯父丢下一句话,“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将令牌交给你,你甭想了。”

  话罢,爷爷抱着我踏着青石板路,越走越远。我瞧见二伯父的脸阴沉得有点可怕,二伯父与绵伦的身影也随着爷爷的脚步越缩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二伯父和绵伦。

  后来他们就搬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旧王府。我听说新王府修建得很气派,就连面积也足足是旧王府的三倍。我不知道新王府在哪,我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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