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番外八
(卫燕视角)
宣启十七年春, 天子北游,一路北上,仪仗浩浩荡荡。十六岁的太子亦陪伴在天子身边。
北地的秋日,天高气爽。
长风吹过塞草, 上党郡的猎场里, 马蹄声飒飒, 王子皇孙争相伴驾在侧。郡守热情迎接。
卫燕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仪仗就看花了眼, 他出身贫寒,在猎场中驯养马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雕鞍宝马, 这样多好看的雕弓,更没见过如此多的青年,个个芝兰玉树, 锦衣华服。
他们的衣袍上以金线绣出的繁复纹路, 折射迷离的金光,他们玉雕是美玉制成,在光下浮动明亮的白光, 他们的宝剑价值千金,雕刻镶嵌美玉珠宝……
郡守令马厩中的马奴们, 去给长安来的贵族子弟们牵马。
卫燕匆匆穿过草地,走向其中一锦袍少年。
少年银马雕鞍, 脊背挺直如竹,朗朗昭昭, 与身侧人谈笑风生。
他的气质与周围所有少年都不同, 容颜独绝, 似玉峰出雪, 不只是卫燕, 那些马奴们也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与他们活在不同阶层的公子。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织金白袍绣着日月星辰的纹路,腰间配华丽美玉宝剑。
卫燕上去牵马匹的缰绳,少年察觉到他,对卫燕道了一句“多谢。”
卫燕笑着应下,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袖摆,磨损擦破,已经洗得发白,和少年绸缎锦袖形成鲜明的对比。
卫燕一愣,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换了另一只手去握紧马的缰绳。
他竖起耳朵,在听到那些人唤他“太子”时,心里诧异,又多看了少年几眼。
此人就是太子?
卫燕心潮起伏,还没来得及向太子表达敬仰之心,身后草坡上传来一阵吵闹声。
众人勒马回首看去。
马车山坡下停着几匹雕漆玉辂华盖,四面围满了人。
少女稚嫩的哭闹声传来:“我就要那匹马!父皇,你为何将汗血宝马赏给柔贞不赏给我?”
周围人道:“那吵闹的是安阳公主吧?是和十四公主起了争执?”
卫燕听到“公主”二字,目光投过去,只在着鹅黄色衣裙稚□□童身上停留的一瞬,便移向了她对面立着的小姑娘。
安阳公主哭闹,不顾宦官侍女的阻拦去抢马。
红衣的小姑娘后退了一步,松开了缰绳,道:“姐姐若想要骑这匹马,我给安阳姐姐骑一会好了。”
安阳公主一愣,霸道极了道:“什么你给我,这原本就该是我的!”
二人身后的华盖马车摇晃了一下,车厢门打开,一个三十几岁的雍容男子走出,不耐地看了下方一眼。
皇帝正在马车上御美人,被打断了好事,明显不高兴,将衣襟拢好,问:“朕在车上就听见了吵闹声,安阳你吵什么?你母后呢,由着你这样不管你?你看你这样还像是个公主吗?”
皇帝将安阳骂了一顿,安阳公主眼里蓄泪,低下头不语,皇帝又看向一侧的十四公主,语气顿时软了大半,道:“阿吟,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等柔贞公主回答,安阳便嘟囔着唇道:“我想要那匹汗血宝马,大宛送来了两匹宝马,你一匹给了皇兄,还有一匹不应该给我吗?父皇您为何老是偏爱姜吟玉?”
姜玄皱眉道:“她是你妹妹,比你小多了,你让她一点怎么了?真是一点都没你妹妹懂事。”
安阳公主欲反驳,皇帝已经再无心思听下去,挥了挥袖子,让宦官将两个女儿分开,自己又登上马车去会美人。
安阳公主眼里扑簌流泪,扭头往回跑离开。
十四公主不知所措立在那里,好一会她才蹲下身,默默将马鞭拾起来。
卫燕瞧着这一幕,听身边宦官道:“你去到十四公主身边,带她的马回马厩去,太子这里用不着你了。”
卫燕一愣,旋即应下,当他走过去时,十四公主已经翻身上马。
卫燕几步跟上去,公主身边的年长婢女见到他出声道:“哪里来的?”
卫燕赶紧解释自己是猎场里的马奴,那婢女看他一眼,眉心紧紧拧起,很快侧开视线。
卫燕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心中却不免冷笑,同样都是低人一等伺候人的,自己好歹没入奴籍,这个奴婢又凭什么自觉高人一等?
他引着公主的马去马厩,余光瞄了一眼马上的人,方才离得太远没看清,靠近了才发现,十四公主五官出尘,精致如画,虽面容还没脱去那一丝稚气,但已初露婉柔之态。
公主的身边自然不缺郎君围着,没一会就有郎君跟上来。
“公主可还会骑马,如若不会,我来教公主好了。”
姜吟玉抬头对那少年道:“我还有点不太熟练。”
华服少年一笑,道:“那今日午后我陪公主。”
卫燕闻言,松开缰绳,退到一侧,望着那二人远去身影。
回到马厩,同伴围上来道:“听说你刚刚见着公主和太子了,他们可有给你赏钱?”
卫燕嗤笑一声,“哪有赏钱,倒是平白遭受了不少白眼,皇孙贵族都是眼高于顶的。”
同伴道:“你啊就是不肯低下头去讨要点赏钱,我们哥几个遇上了出手大方的主,赏了一块玉佩呢。你居然不和公主要赏钱?那十四公主最得天子宠爱,披风都是狐裘做的呢。”
卫燕走回马厩里,脑海中浮现起姜吟玉的面容,道:“她若真得宠,怎么还被另一个公主欺负?”
刚刚她私下眼眶发红的样子,卫燕都瞧着了。
再怎么样尊贵,那她也是一个女人,还不是得依仗男人的脸色?
她父皇看似宠爱她,在众人面前维护她,实则根本不管她,真要是疼爱,怎会让她委屈。
卫燕觉得一阵厌烦,望着天空微微出神,好半晌,轻轻道了一句:“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话一出,四下静默了一瞬,旋即嗤笑声哄起。
“你是见着那些王孙贵族的做派,也动了心思,想要攀附权贵是吧?”
卫燕心头一震,发愣地看着众人,说不上话,径自走进了马厩里。
草场上发生的事,午后没多久传入了皇后的耳里,这本是孩童间寻常不过的打闹,却有了大人的介入。
在皇后走后,皇帝唤来姜吟玉,对她道:“阿吟,朕打算将你的马儿送给安阳。”
姜吟玉立在风口里,襦裙被风吹起,眉目澄澈看着皇帝,一只手握着垂下的缰绳,人还没有马高,小小的身量在秋风里显瑟瑟。
她轻声道:“父皇说将马送给我了。”
“可安阳是你姐姐,是皇后所生的嫡公主,父皇再疼爱你也不能越过她,是不是?”
姜吟玉指甲扣着马鞭,说不上话来,额头上簪的小小步摇乖顺地除下来,一双眼睛眼尾薄红,如同水洗浸过的葡萄。
姜玄有些不耐,“这汗血宝马难得,你将它让给安阳,等回长安父皇补偿你别的就是。”
姜吟玉上前去拽住姜玄的袖摆,“父皇,女儿很喜欢它……”
姜玄皱起眉头,他新得到的美人还在马车里等她,实在没功夫在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上纠缠,大手一招,喊来宦官,道:“去将这匹马送到皇后和安阳公主那里”
说完,也不顾小女儿的哀求,上了马车,将小姑娘一人丢在了马车下。
日到傍晚,衰草连天,月明星稀。
卫燕去外头吹风,还没出马厩,听到了外头低低的抽泣声。
他借着马厩上挂着的微弱灯笼光亮,看清了外头的景象。
草场的小溪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蹲在那里,身边仅陪同着一个婢女。
姜吟玉掬了捧溪水,洗去脸上的泪痕。
——
夜色浓稠时,一道少年的声音在夜里响起:“哭什么?”
姜吟玉转头,见黑暗中走出一人一马两道身影,随着他走出,朦朦月色照亮了他的面容。
她起身擦干净泪珠,唤他:“皇兄。”
太子立在原地,沉默看她半晌,轻声道:“过来。”
姜吟玉跟在他身后,走向人烟多的地方。入了夜,原野上点了篝火,世家子弟都去了篝火边凑热闹,故而林子四周极其僻静。
太子出林子,到一处偏僻的帐篷旁坐下,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提着裙裾,奔到他身边。
太子问:“发生了何事,一人在小溪边哭?”
她声音怯怯的:“没什么事,皇兄。”
小姑娘望着他,像是鼓着莫大的勇气开口:“我有很久没见过皇兄了……皇兄被玄寂大师带入了佛门的这几年,我很想皇兄。”
太子点点头,语气平淡,又问了一遍:“为何一人在那里哭?”
姜吟玉将午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大宛进贡了两匹汗血宝马,父皇将其中一匹赏赐给了我,我很喜欢,但安阳也想要,父皇便又将它赠给了安阳。”
太子沉吟片刻道:“此事确实是父皇做得不妥。”
姜吟玉顾忌太子和安阳是一母同胞,低低地道:“我不会和安阳抢的。”
姜曜听他将白日的话转述了一遍,尤其听到天子那句“安阳是皇后生的嫡亲公主”,微微皱眉道:“你也是天子的女儿,不必为此妄自菲薄,父皇既然送给你,那就本该是你的东西。”
小姑娘道:“是吗,皇兄。”
姜曜站起身来,去牵自己的马到跟前,将缰绳递给姜吟玉。
姜吟玉不解,抬手抚摸了一下马儿的毛,就听太子道:“这匹马你喜欢吗?”
姜吟玉一愣,手慢慢收回,垂在襦裙一侧。
太子道:“安阳拿去了你的马,我这匹汗血宝马就送给你了。”
姜吟玉摇摇头,后退一步,“这是父皇赏给皇兄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你不用觉得愧疚,若今日这事发生在安阳身上,我也会这样安慰他。”
淡淡柔柔的月色下,少年鼻梁俊挺,眸子漆黑明亮,月色好似给他覆上了一层蔷薇色的纱。
他话语温柔了许多:“你也是天子的女儿,不用这样的委屈,知晓吗?”
小姑娘抬起头,发间流苏垂下,“可是……”
姜吟玉看着皇兄的眸子,话停在了唇瓣边,好半天唇角勾起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皇兄。”
姜吟玉随他在帐篷旁坐下,道:“皇兄我听说你要去西北了是吗?”
姜曜道:“是打算去的。代父皇去巡抚边关将士。”
小姑娘俏丽的眉眼浮起笑意,关切道:“那皇兄要保护好自己,边关那么多战事,不要受伤,我有很久没见皇兄了,从皇兄从慈恩寺回来,就一直想和皇兄说话,又担心自己会碍事……”
少年拿下水囊喝了一口,闻言,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深意。
晚风拂过,小姑娘脸颊藏在披风中,柔柔一笑,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声音甜润:“皇兄什么时候走?这是我自己去慈恩寺庙里求的护身符。”
太子低头看向小姑娘的指尖。
姜吟玉见他迟迟不收,收回手,神情微怯道:“若是皇兄不喜欢,那我收起来好了。”
太子只是沉默不言,注视着她,久到让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和他道歉,太子才道:“你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胆怯,我不是父皇。”
少女明亮的眼眸犹如碎钻,在听到这话后,眼里绽放光芒,倾身试探性换了一句道:“皇兄?”
太子轻轻点了点头。
姜吟玉笑吟吟又一连唤了好几声皇兄,道:“皇兄今夜能安慰我,我很高兴。”
姜曜似乎是被她这话弄得失笑,望向远方深邃的夜幕,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会安慰你。我不在宫里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十一岁的小姑娘,笑容烂漫,声音清脆:“挺好的,我住在未央宫偏殿,与父皇在一块,父皇他对我……”
只愣了一刻,姜吟玉便道:“父皇对我也很好。”
少年不再说话,察觉出她话语的停顿,只静静看着小姑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等水囊中水喝完了,他动了下身子,问:“回去吗?夜色很晚了。”
姜吟玉下意识道:“还不想回去,我怕见着父皇。”
姜曜听她如此说,不再动作,背再次向后靠上帐篷。
二人没有再交谈,一同仰头,眺望深邃的夜幕。
小姑娘眼里倒映着星辰,如星子揉碎了铺在眼眸中。
篝火星子随风飘飞,二更夜,她身子摇摇晃晃,倒在了身侧少年膝盖上。
姜曜手臂环抱住她,修长的手,轻拍小姑娘娇软的身躯,长久注视少女的面颊。
他指尖滑入她送给的那枚香囊,望一眼里面的平安符,微微一笑,拢紧了披在小姑娘身上的披风。
再抬头,星光萦绕在二人周身。
寂静的夜里,星汉灿烂,四野茫茫,人置身于这样广阔无垠的夜里,风一吹仿佛心中所有忧愁都能散去。
卫燕再见到姜吟玉,是在六年之后。
六年间,他认了上党郡郡守为义父,从底层的马奴成了百夫长,一路摸爬滚打……
宣启二十二年春。天下大乱,民间起义不断,卫燕与义父在暗中谋划多时,带上党北地的兵马起兵,一路镇压叛乱。
卫燕入了朝,把持朝政,成为了天子亲封的君侯。
六年前秋日发生的一切,早在他记忆中尘封。
直到那一日,皇后在未央宫为卫燕举办了宫宴,邀请卫燕出席。
彼时他已经成了卫侯,与安阳公主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迎娶公主。
在未央宫后院,他撞见了一抹少女的背影。
少女立在花树下,裙摆压弯了海棠花丛,头顶树叶沙沙作响,落叶洒在她身上。
她背对他而立,与侍女交谈——
“公主,您制得的香,奴婢等会就给各宫的皇子和公主送去。”
侍女顿了顿又问,“太子殿下那里要送吗?”
“皇兄他在东宫养病,我怕送香会打扰到他……”
少女的身影袅娜,手搭在树干上,像是踌躇了许久,才轻轻道:“去送一点吧,皇兄歇息不好,我给他制了一点宁神的香,也不知他会不会喜欢。”
“公主放心,殿下怎么会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是吗?我曾在他去西北前送过他一个护身符,可他并没有收下。”
少女的声音随着秋风散开,纷纷扬扬的花瓣从头顶飘落,她终是拉过婢女的手,声音带笑,“去给皇兄送送吧。”
侍女应声去办,在侧过身时,看见了卫燕,连忙行礼。
“君侯!”
背对他的少女肩膀柔柔颤了颤,转过身来,屈膝行礼,“见过君侯。”
她缓缓抬起头,眼若秋水,美目流盼,如玉承明珠。
卫燕嗯了一声,脑海中一下就浮现起多年前北地的那个秋日,他曾为这个少女牵过马,仰视过她的玉容。
距今过去很久了,那仍然是点缀在他记忆里的一抹亮色。
当时卫燕就曾想,她再怎么样尊贵,也得依仗他的父兄。可现在显然,王庭衰落,她的父兄护不住她了。
而他卫燕,或许可以护住她。
卫燕对姜吟玉的情愫,真正始于宣启二十三年的秋日。
柔贞公主为其当众乐舞,君侯一见倾心,见之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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