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原来是谎言
“若是没记错,这一位应当就是八百年前,东昭国皇后嫡出的长公主。”
偌大一个镇邪塔八层,一时间空气都仿佛陷入了停滞。
白衣少年立在船弦边,手指了指湖面,若有所思:“瘟疫时期,长公主亲身慰问百姓,却不幸染病身亡。此后民间一直有她的传说。”
金枝玉叶,却甘愿为平民赴死,这是何等的爱民如子。所以尽管已过去八百年,她的画像仍被当作神明供奉于人间。
“难怪你一眼便认出她。”
步颜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新的好奇,“看青蛇的记忆,是长公主救过她?玄蟒,此事你可知晓?”
蟒精的惊讶并不比他们少。
听见她问话,他猩红的蛇眼拉成竖瞳,亦是摇摇头:“我与阿青相识于三百年前,再早的事她从未与我提过。”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向来厌恶人族的妻子,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青蛇的记忆里会有答案。”翦舟打断二妖,将注意拉回到湖面,“有何疑问,一看便知。”
佛清池上方升起一层白茫茫的雾,及至雾散,尘封的过往终于重现天日,再次放映于三人眼前。
此时的青蛇重伤已愈,跟随着救下它的少女生活。少女便是彼时东昭的长公主。
她虽是人族,却对妖兽有着一视同仁的善心。
“阿青,我听说妖是能化成人形的,你还要多久才能变成人?”
某个月夜,长公主倚在高高的宫阙小窗边,手托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它。
一双剪水秋眸顾盼生辉,仿佛能耀出光。
青蛇已经与她相处很久了,对她时不时提出的稀奇古怪问题也已司空见惯。
“妖修化形需要上百年,你们人族寿命短短数十载,想看我化形,你等下辈子吧。”
它懒洋洋地盘在窗框上,刻意隐瞒了自己早已达到结丹期的事实。
“阿青真过分!讲话总是这般伤人心。”长公主鼓了鼓腮帮,却没真的生气,“我只是很好奇嘛。”
“人妖本殊途,你好奇妖做什么?”青蛇瞥了她一眼,“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也不会跟着你。”
长公主闻言愣了愣:“我不好奇妖,我是好奇你呀。”
好奇它?
通体碧绿的小蛇眼光微动,默默噤声不说话。
长公主以为它是听不懂,于是凑到它面前,好脾气地解释。
“阿青你这么小又弱的,假如不快快长大变强,以后又受伤了怎么办?”
少女的容颜皎美如明月,直视着人讲话时,很容易引得对方目眩神迷。
“就像你说的,我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那我死后你该怎么办呢?”
——她死后。
青蛇的心口忽然像堵了什么,不大舒服。这种感觉它不曾有过,并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它只是突然觉得不开心。
“看你的月亮,别来烦我。”它将头埋进身子里,回避似地闷闷道。
窗外月光皎洁,万物空灵,亘古不变的夜色浓郁,一晃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
“阿青,我向父皇请了命,过几日前往瘟疫爆发的地区慰问百姓。”
昔日的少女褪去稚嫩,越发出落成端庄高贵的一国公主。
她也渐渐学会了承担责任。
青蛇仍是盘在窗框上,一如寻常般懒洋洋地抬眼看她:“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朝臣说瘟疫是天谴,上奏请了好些修士前去作法。”长公主摇摇头,“你陪我去,万一被捉了怎么办?”
那你染了瘟疫又怎么办?这句话在青蛇心底辗转许久,到了嘴边还是没讲出来。
“我送你一片鳞,你将它随身携带,可保你不染病。”它从心口处扯下一片蛇鳞,暗暗将法力倾注其上,衔着递给她。
长公主接过,呆呆地盯了好半晌,蓦地弯起眼睛冲它明媚一笑。
“阿青,你也要好好吃饭,快快修炼,照顾好自己哦。”她柔软细腻的指尖轻抚它头顶,温柔地道。
青蛇在窗边目送她离去。
冬去春来,枯藤抽枝,它始终趴在窗框上静静地等待,第一次发觉岁月的流逝竟能如此缓慢。
凡人一生如白驹过隙。等她回来,又该长成了什么样?
青蛇反复在脑中思考着。
可它没想到,它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回来。
东昭历八十八年,长公主染瘟疫,薨逝于返京途中。王土之下,百姓莫不痛哭哀悼,送葬队伍绵延十里。
皇陵封闭时有修士在场,青蛇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它循着法力找到自己那一片鳞,才知晓原来是她遇见一名重病的乞儿,将鳞片赠给了他。
——“我死后你怎么办?”
它想起她这句话,浑浑噩噩飞进初遇时的山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惊觉自己化成了人形。
结丹期它早已突破,迟迟不肯化形的原因,其实是它还未想好做人的性别。
蛇族分化只有一次,它起初想做男人,但后来知晓后宫不可有男子,便想着做女人也罢。
无论做哪个,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叫你要当大善人。”
青蛇注视着溪水中,自己雌雄莫辨的面孔自言自语,“不是想看我化形后吗?”这下好了,永远看不见了。
水中映出一名青衣美人妩媚艳丽的身影,若有皇族人在,也许会发觉这张脸和病逝的长公主有五分相似。
后来“它”便成了“她”,世上再无小青蛇,只有化为女身的阿青。
三百年转瞬即逝。
彼时的青蛇修炼之刻苦几近癫狂,硬生生用别的妖修一半的时间,将自己突破进了元婴。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能治愈困扰自己多年的怪症。
怪症是从长公主病逝之日发作的。经年累月,越发地令她心痛如绞,胸口仿佛空掉一块。
“莫不是你修行到了瓶劲期?”一次同族的蛇精提醒她,“蛇族修炼,还是寻个道侣双修来得快,不如你也去找条雄蛇试试?”
道侣吗?青蛇怔忪,脑中却没由来地闪过一张姣美如月的脸。
元婴期的妖修不太多,又是蛇族的就更少了。挑来挑去,她选中了圣佛门里那条七百年修为的玄蟒。
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他,不料那蟒精见她的第一眼便失了神,竟是反过来主动求娶她。
“阿青,做我的道侣吧。”翠衫青年半跪在她身前,真心诚意道,“日后我来保护你,陪伴你修行。”
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内心却毫无波澜,只是觉得这样也不错,便将手伸进了他掌心。
过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太多改变。
玄蟒对她很好,总是亲自指导她修炼,还将自己的修为传授给她。有了他的帮助,她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不仅如此,他还耐心地记下她所有喜好,对她体贴又关心。
但很奇怪,越是与他相处,她便越觉得心里的缺口变大。每每午夜梦回,总莫名地痛不欲生。
“我去妖界找过医师了,他们说你这是伤了情根,需得慢慢填补。”
又一日在她病发后,玄蟒抱着她温柔安慰道:“阿青,我们要个孩子吧。从此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你也就不会缺爱了。”
爱?
青蛇对这个字很是陌生。
什么是爱?她都没听过,又为何会缺它?
抱着这样的疑问,她独自一人来到一处郊外散心。
巧的是她刚好目睹了一条受困的白蛇,被名人类少年放生的一幕。
“公子之恩,奴家不敢忘,从此当寄情于公子,只盼他日得以回报。”
少年听不懂白蛇的话,她却能听懂。
青蛇柳叶眉轻轻蹙起,追上前询问白蛇:“你说的寄情,是什么意思?”她自幼在山中独自修行,对这些不甚了解。
白蛇一脸的莫名:“自然是爱慕之情啊。”
“爱慕?”
“你已是元婴期的大妖,却还参不透情为何物吗?”
白蛇仅是稍稍一思考,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情便是爱,爱便是说这个人在我心中独一无二,我盼着他得这世上一切的好,能活得长久,一生喜乐。”
盼着她得这世上一切的好,活得长久,一生喜乐。
青蛇一惊,只觉被困惑掩盖多年的灵台顿时清明,心也不再空寂。
原来是爱上她了啊。
那年人族公主的音容笑貌宛如转灯从她眼前飞闪而过,阿青眼眶一热,待回过神来时已然泪流满面。
此后她秘密地有了个计划。她想把她带回来,让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人死如灯灭,转世之人皆已了却前尘。就是能带回来,她也不是原来的她。”
青蛇遍寻妖界,终于找到的这名巫妖如是说,“你确定还要找回她?”
“我确定。”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劝了。”
巫妖将一条拇指大的蠕虫递给她,面纱遮盖下的双眼隐隐透出一丝精光,“重塑肉身需要妖体孕育,你把这蛊虫吞下,待养大诞下它即可准备好肉身。”
青蛇眼也不眨地当即将其吞下。
“看出来你是真的心意已决。”巫妖发出一阵怪笑,“至于魂魄,我可以替你找寻她转世,但想要原本的她回来,还需要一件至宝。”
“这宝物整个妖族都想要,你必然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什么时候你把它带来,什么时候我就帮你把这人类少女带回来。”
……那个东西……
青蛇碧色的眼凝重,双手紧紧攥住袖口。
一个念头顷刻间掠过,她倏然飞天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绝尘山,她和玄蟒的洞穴之所在。
玄蟒身为圣佛门的结契灵兽,有一把出入镇邪塔的钥匙。只要她能拿到手,就有机会盗出“那个东西”。
“阿青,你看这是什么!”
翠衫青年见她回来,满眼欣喜地迎上前去,将手中的汤汁递给她,“这是求子汤,上回不是说要个孩子吗?喝了它能容易些。”
他很兴奋,故而没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和异常。
心中悄然升起一个计划,青蛇端着碗静默了半晌,猛地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没多久她便有了“身孕”,玄蟒为此惊喜不已,对她更加体贴上心。
但他不知道,这所谓的孩儿其实是只蛊虫。她设计这一场戏,也是为了找个法子从他手中骗得钥匙。
终于,她找到机会,欺骗玄蟒孩儿胎死腹中。
这条蟒精似乎从未对她有过怀疑,悲痛之余听说她要去镇邪塔盗取起死回生药,也就毫不犹豫地把钥匙给了她。
临行那日,她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也曾有过愧疚。
但也只有一瞬间。蛇族向来薄情又专情,她心里已经有了人,便再也住不进另一个了。
——“阿青,你化成人形是什么样?”
她还想听她的小公主像这样笑着问她。所以即便知晓前方很可能是死路一条,她也绝不能退缩。
……
“够了!!”
随着一声几近崩溃的怒喝,所有的画面消失,沉浸在青蛇记忆中的步颜也随之回神。
她的心脏还在为看见的一切狂跳不止。
“不可能,不可能……”
方才的吼声是玄蟒发出的,他变回了人形,俊白的脸上目眦欲裂,“这都是假的!阿青不可能这样对我!!”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见者无不为之悲痛。
即便是一向热衷于走在吃瓜第一线的步颜,此时咽下这口大瓜以后,都不忍心再对他说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写满了同情。
太惨了,为了替老婆复仇不惜送死,结果发现人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步颜心想还是自己见识少了,不如在城里住过的妖会玩,于是果断选择不说话装哑巴。
抬头看向翦舟,见他眉眼间也难得地浮现出来几分意外。
但少年眸底仍是沉静淡漠的,没染上半分多余的情绪。
“青蛇的妖丹你看过了。”
翦舟面对着玄蟒,一挥手抹去残存的白雾,“她擅闯镇邪塔确有其事,按律当斩,佛门没有冤枉她。”
蟒精双手撑地跪在船上,闻言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他以为自己是为爱殉道,没想到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
在阿青的记忆里,甚至都从未对他有过半点情谊。
玄蟒只觉得自己活成了个笑话,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心脏剧痛猛地碎裂成片。
“……你杀了我吧。”他双目失神,俨然没了生存的动力。
“依你所作所为,原本是该死的。但你也是受骗的那一个,我佛慈悲,不降罚于枉者。”
翦舟的语气较之来时和缓了不少,“你罪不至死。既然如此,就罚你留在这里守卫镇邪塔,一千年后方能偿清孽债。”
对妖族而言,一千年不过就是一场闭关。
步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怀疑翦舟是在有意放水。
蟒精已无心再做任何挣扎,残酷的真相将他所有的希望击得粉碎,如今有人替他指一条路,于他反倒是好事。
“阿青被斩之前,可有说过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终还是不甘心,鼓起勇气问。
他只是不愿相信,夫妻三百年,难道她就当真没对他有过一点点真心吗?
翦舟与他对视,透金色的眼眸微微波澜。
少年想了想,道:“有一句。”
“是什么?”翠衫青年眼中豁然焕起亮光。
“她盗走了毒杀大妖用的散魂丹,想来是为了必要之时自行服药了断。”翦舟目光下移,不看他的眼睛,“至于为何要了断,大概是不愿连累你。”
“她死前说‘一人罪一人当’,那个时候,她是有想起你的。”
玄蟒听得双眼圆睁,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
步颜窝在翦舟怀里,靠他胸口最近,因而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此刻那处的跳动,分明比平时要稍快些。
他撒谎。
她不出声地默念,看佛子的眼神中浅浅地漾起一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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