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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番外·浮生梦7


春山如黛,  衰草如烟,江南的烟雨蒙蒙。

        姜吟玉随魏宗元来江南已有两载,初春时节,  草木潮湿,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溅落在地面上。

        白露推门而入,  看到姜吟玉坐在楼阁二楼的窗边,  额头枕在手臂上,以为公主睡着了,待走近后将衣裳披到姜吟玉身上,  才发觉公主双目睁着,  望向窗外烟雨,眼神清清渺渺。

        楼阁里没有点蜡烛,唯有支摘窗外虚弱的光线照亮了一方天地。

        白露替她披好衣衫,  声音轻轻的:“公主别冷着身子。”

        少女没有回话,  只安静地枕着手臂,眺望满城烟雨,  长发如同流瀑一般垂落,  也如这江南雨水一般逶迤。

        哪怕姜吟玉来此已经两年,仍然不适应梅雨时节潮湿的环境,每到初春整个人便懒洋洋的。

        白露还记得初来江南时,姜吟玉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也不过两年,  整个人就仿佛被抽去了生气。

        少女坐在窗边,  常常一望外面就是一整日,  不知在向西眺望长安,  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公主与驸马来到江南后,  二人之间矛盾非但没有缓和,  反而更加激化。虽然同住一宅,实则从成亲开始,便一直分居。

        姜吟玉至今没有怀上身孕,反倒是驸马的外室美妾一连有了几个子嗣。

        但凡近身伺候公主的侍女都知晓二人从未同过房。

        此事从成亲之后便一拖再拖,并非驸马不想,而是公主不愿意,无论驸马如何殷勤讨好,每每公主都借口身体不适推脱掉。

        当然驸马也用过一些下作的手段——

        比如在公主的茶水中下催情之物,强迫公主行房,好在及时被侍女和护卫拦下。

        也是从那之后,夫妻二人彻底离了心。

        公主不想看到魏家三郎,搬到了魏宅一处地势高的僻静院子,远离魏三郎那些莺莺燕燕的妾室。

        公主直接与魏三郎将话挑明,说与他并无情分,不会拘着他做什么,也让魏三郎别插手管她的事。

        魏三郎数次讨好公主无果,只能妥协让步。

        二人虽是纸上夫妻,私下则各过各的。

        至于受到的委屈,公主从来没有给长安诉过苦。魏家势大,皇帝也不可能仅仅因为公主对魏家三郎不喜,就让二人和离。

        这桩婚事,从最开始二人绑在一起,就没有分开的可能。

        雨水从窗外飘入,白露将支摘窗稍微合上一些,听姜吟玉道:“原来我来江南已经两年了,我真想回长安看看。”

        白露闻言,从袖子拿出一封信,道:“公主,这是今日长安城送来的信。”

        姜吟玉转头,黯淡的眸中亮起的光泽,“长安的信?可是父皇发来的,说魏宗元任期已到,让我们回长安去?”

        其实早在姜吟玉初来江南时,她每月都能收到皇帝寄来嘘寒问暖的信。

        可不过半年之后,长安发来的信渐渐少了。

        姜吟玉知道西北起了战事,乱成一团,皇帝和皇兄怕是无暇顾及她,自己也没有必要拿和魏宗元那点事去烦扰他们。

        她瞧见白露脸色惨白,暗暗觉得不妙,问:“怎么了?”

        白露低下身,道:“公主,您先瞧瞧信。”

        姜吟玉望着手中的信,将其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面色霎时一白。

        白露跪地道:“公主,陛下中了风,卧榻不起,太子殿下催您快快回京,陛下想要见您最后一面。”

        姜吟玉握紧信纸边缘,脸上血色尽失,站起身眼前一黑,全靠扶着桌案才稳住身子,道:“我知道了,去吩咐下人收拾行囊,今夜我们就回长安。”

        白露从地板上爬起来,奔出门去。

        而姜吟玉也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心乱如麻,收拾行囊。

        夜晚,魏三郎在随从的搀扶下回府上,一入门便见家中仆从来来往往搬运行李,不解询问随从:“怎么了这是?”

        魏宗元饮了酒,面色潮红,身子摇摇晃晃。

        仆从上来贴着他耳朵,还没说话,魏宗元就瞧见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廊下走出。

        江南的烟雨在她周身缥缈落下,她长身若仙,依偎云雾,伞边沿抬起,露出女子那张艳绝的面容。

        魏宗元一阵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丽人是自己的夫人。

        他和姜吟玉有小半年没见面了,几乎快忘了她长得是何模样。

        如今的姜吟玉已经完全长开,从前容貌还能用清雅来说,如今已是柔媚多妖,妩媚秾丽,让人一看到她就屏住呼吸,脑袋放空去,偏她又总是哀哀柔柔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将她呵护在怀中。

        哪怕此前魏宗元再怎么和她起争执,每一次见到她都会软了心肠。

        少女长开的又何止是面容,魏宗元目光看向她的腰肢……

        也是此刻,随从的话在他耳畔响起,让魏宗元酒意登时清醒。

        随从道:“公子,长安城传来的急召,说陛下身子不妙,让您和公主即刻回长安。”

        魏宗元心中一惊:“真的?”

        旋即一股担忧席卷上他的心头,首先是想若姜吟玉回长安城,会不会将他做的种种事告诉皇帝?

        一想到此后果,魏宗元就掌心出冷汗。

        此事关乎重大,魏宗元不敢耽搁,赶紧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院子。

        然而行了几步,他又停下来,悄声叮嘱身边随从,“去将后院的美人也都给带上,到了长安城好好安置她们。”

        子夜时分,魏府众人上了船。

        魏宗元在船舱外踌躇许久,犹豫要不要进去找姜吟玉谈谈。

        他思忖片刻,终究是畏惧的情绪在他心中占据了上风,进了船舱,找到姜吟玉的屋子,敲响了船门。

        姜吟玉一见到他,便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魏宗元讷讷,道了一声“好”,先退了出去。

        姜吟玉在四月中旬回到了长安城,船只一靠岸,她一刻都未曾歇息,径自去了未央宫。

        还没入内,宫中便传来一阵低低妃嫔的哭泣声,姜吟玉心头发紧,拎着裙裾,奔走入殿中。

        宦官通报:“柔贞公主到。”

        内殿嫔妃齐齐转头,见珠帘掀开,柔贞公主与驸马奔走进来。

        姜吟玉一身浅色的衣裙,鬓发随意挽成,头上未戴一点首饰,眼眶绯红,到皇帝榻前跪下,“父皇!”

        床榻上男子听到动静,睁开苍老的眼眸,干涸的唇瓣上下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姜吟玉知道他在说“柔贞”二字,眼里泪珠打转,轻声回道:“父皇,是我。”

        姜吟玉见姜玄伸出颤颤的手,紧紧握住,道:“我在这里。”

        皇帝的瘦削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像是酝酿了许久,口中才慢慢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柔贞怎么不戴一点首饰就来,父皇还是喜欢你漂漂亮亮的样子。”

        姜吟玉闻言低下头,一股酸涩的情绪直往上涌起。

        面前的中年男人眼眶下陷,瘦削孱弱,让姜吟玉快认不出他是谁。

        姜吟玉眼泪掉落,转头四顾,看到太子,一把拉过他玄色的袖子,仰起头哭着问:“哥哥,父皇他怎么会这样?”

        姜曜寄给她的信上,并没有对此解释。

        少女眼眶发红,泪珠如断线坠落,楚楚可怜。

        姜曜在床榻边沿坐下,道:“是一个月前皇家举行春狩大典,父皇从马上跌了下来。”

        姜吟玉攥紧他的袖子,紧张地问:“那太医怎么说?”

        旁侧的宦官回道:“太医道陛下的情况不容乐观,怕要一直卧榻。”

        这话落地,众人便见公主肩膀微微颤抖眼中落泪,纷纷上前安慰。魏宗元伸出手,可还是慢了一步,太子已经轻揽公主入怀,由着她埋在他身前抽泣。

        这一幕让魏宗元攥紧了手心,然而他见周围人并未露出异样,也只能干立在一旁看着二人。

        片刻后,姜吟玉从姜曜怀中直起腰,擦干眼角泪珠,对床上人道:“父皇,这些日子就让女儿一直照顾您好了。”

        宫人捧着托盘送上来了汤药,姜吟玉接过,指尖握着汤勺,一勺一勺喂皇帝。

        服侍皇帝的大太监,瞧着这一幕,转头对殿中人道:“各位娘娘先回宫吧,陛下想清净清净休息。”

        宫中人慢慢退了出去,魏宗元见状,凑到姜吟玉身边。

        姜吟玉转头道:“你先回公主府,等到了晚上我便回去。”

        魏宗元摇摇头:“我既然是驸马,唤陛下一句儿臣,也应该尽一份孝心照顾父皇,公主让我留下吧。”

        姜吟玉用帕子给皇帝擦唇角,对魏宗元道:“这里不用你照顾。”

        魏宗元心里极度忐忑,瞧见姜吟玉的态度,却实在不敢赖着。

        夜里一轮上弦月爬上了树梢,大殿燃了灯烛。

        姜吟玉瞧见皇帝睡着了,替他掖好被角,起身将帘幔拂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慢慢退了出去。

        大宦官在外殿等候着,劝姜吟玉,“公主,时辰不早了,宫门已经落锁,今夜住在宫中,明早再回公主府吧。”

        姜吟玉抬手擦了擦额角汗珠,道:“那劳烦公公去收拾一下。”

        姜吟玉被他引着走到一处寝殿,听这公公安慰她,“陛下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好转的可能,上个月陛下坠马中风,意识清醒都困难,可这个月神志已经恢复,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公主且放宽心吧。”

        姜吟玉点点头,进入了自己的寝殿,白露陪伴她一同进来,替她点燃灯烛。

        姜吟玉坐在桌边擦泪,道:“白露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白露手贴着腹,恭敬退出去。

        然而很快,开门声再次响起。

        姜吟玉转头柔声道:“白露,你不用来陪我,我一个人无事……”

        话还没说完,姜吟玉一下顿住,唤道:“哥哥?”

        门边出现一道男子的身影,面容渐渐变得清晰。他白衣玉冠,长袖博带。两年不见,气度越来越高深成熟,就如同那醇醇的酒。

        大概唯一没有变的,便是那张俊美的面容。

        烛光照亮他的面容,姜曜将灯烛搁下,问:“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仿佛隔了漫长的岁月,二人再次相见。

        姜吟玉心脏某处被牵引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

        她过得怎么样?

        姜吟玉目光映照着他的面容,轻声开口:“我在江南的日子十分难捱,日日都在思念长安,想念父皇,也很想——”

        那到口边一个字,姜吟玉突然说不出口,只用柔和的目光慢慢望向他。

        姜曜温柔一笑,面庞被烛光照上一层柔和的清光。

        姜吟玉声线哽咽:“父皇他会好吗?”

        姜曜道:“他会好的,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中,一定会医好他。他只是身子虚空得太厉害了。”

        姜吟玉点头,坐回到桌边,拿起手绢慢慢拭去眼角泪珠,听身侧男子又问:“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他声音沙哑,让姜吟玉心弦颤动。

        “柔贞,若是你过得不好,要告诉我和父皇。父皇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平安顺遂。”

        姜吟玉唇角扬起笑意,眼角微红,问:“那你呢皇兄,你过好吗?”

        她眼里波光流转,透过柔和烛光,望着姜曜的面庞,四目相对,他开口:“我也很好。”

        姜吟玉垂在裙上的手收紧,问:“那太子妃呢?”

        她远在江南,长安城中很多事到底不清楚,只依稀听闻,当年自己离开长安后,姜曜并未纳陆家女郎为妃,可之后姜曜有没有另娶妻,姜吟玉便不知了。她在江南魏府,几乎过着隐居不出的日子。

        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紧张,望着姜曜漆黑的眸子,几乎透不上气来。

        听姜曜终于开口道:“没有太子妃。”

        姜吟玉继续追问:“那太子侧妃、良娣呢?”

        夜色与烛光在他脸上交织,姜曜道:“也没有。”

        姜吟玉像是长松一口气,唇角轻牵:“是吗。”

        她又问:“那你想我吗?”

        在这话落地后,寂静的室内一下变得静谧无声。唯有窗外竹漏声滴滴答答响着,一如二人此刻的心跳。

        姜吟玉转过身去,将侧脸对着他。

        姜曜垂下眼,看着少女的面庞。

        他也很想她,在他无数魂牵梦绕的梦里。只可惜梦随春漏短,不到江南。

        如今相逢,也怕是在梦中。

        姜曜忽然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子,姜吟玉被他搂进怀里,属于他身上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听他万般缱绻唤她:“柔贞。”

        他第三次问她:“柔贞,你过得好不好,魏三郎他对你怎么样?”

        姜吟玉心突然一颤,转过头来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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