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夏夜
明月高升, 星辉满地。
八月,空中挂着的不再是月牙,而是一个趋近半圆的皎月。
冷冷的清辉洒下, 落得满地的白, 不用灯笼都能看清周围的景物。
宫中四处都点着宫灯,这橘色的光和清辉相互交融,映出一阵暖色。
石板路上点灯的宫人正装好灯罩, 准备点亮下一盏,转身时恰好迎面碰上了姬恪和姜宁二人。
他们之间隔了半人宽的距离, 一左一右并肩而行,乍一看还有些相配。
几位宫女略略吃惊, 却很快掩下眼中的惊讶,俯身行礼。
“大人日安。”
姬恪点头应了一声, 随后便抬脚走过他们。
两人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回响,一人平稳,一人轻快。
“大人,你想吃百合吗?这个炖汤也是很香的。”
虽然姜宁特意压低了声音,但音色清亮, 不远处点灯的宫女还是听到了。
比起她, 姬恪的声音就小了很多, 模模糊糊听不清, 大概是好奇心驱使, 她们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
姜宁下半身确实隔得不近,但脑袋和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为什么不吃?这百合又不苦。”
姬恪看她一眼, 月色下带着微微光泽的唇珠被他抿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
“我不怕吃苦。”
“好吧。”姜宁踩着一块块的石板,只想这回折月殿的路再长一些。
虽是并肩而行, 还隔了一段距离,但姜宁仿佛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也不知是不是幻觉。
她不知道,同喜欢的人一起走,身体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注意那人的一举一动,还会更想贴近他。
看了一眼他月色下的春色,姜宁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抹潋滟的红,带着水意和无尽的春情。
好熟悉好心动,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颜色。
一时出神间,姜宁便落后到了姬恪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她还在回忆这事。
抬脚间踢到了一块凸起的鹅卵石,脚步一个踉跄后往前扑去,恰巧抱到了身前人的腰肢。
姬恪:“……”
不远处的宫女们提着灯笼,手上拿着点灯的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里。
姜宁人大概要没了,她们以后再也吃不到好吃的糕点了。
虽然可惜,但下一刻她们却是快速地点了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众人心情各异,而只有姜宁埋在姬恪的腰间狠狠吸了一大口,带有淡淡的茶香,清新中伴着淡淡的苦涩。
姜宁:谢谢老天爷,谢谢月老,谢谢丘比特。
姬恪的腰一如看上去那般细,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裳传出,腰上垂着的黑发也光滑柔亮。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抱了没多久,姜宁便放开了手,想要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无辜神色,可嘴角的笑实在压不住,神情看起来就扭曲了不少。
原本以为她崴到脚的姬恪:“……”
“撞到脚了?”他还是开了口。
“没有。”姜宁摆摆手,她抿住唇,但眼里的笑意却立刻漫了出来,然后:“噗——”
她笑了,但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忍不住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喜悦。
她刚才抱到姬恪了。
就像一个买彩票中了五百万的人,无论想什么伤心事来掩饰都压不住那种喜悦。
姬恪暂且忽略她这奇怪的笑意,只微微垂下眸子,让她动动脚。
这鞋面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布,脚若是撞到石头上,鞋子根本挡不了什么。
太子小时候就撞到过脚,当时他才刚刚开始照顾孩子,没有在意,但过不久小太子的脚便肿了起来。
至少有两三天都没能好好走路。
姜宁这么爱跑爱跳,若是因为脚肿了动不了,她怕是会郁闷死。
“会不会有些麻?”
姜宁捂着嘴动了几下脚,然后飞快地摇摇头,的确没什么感觉,真的只是撞了一下而已。
见她无事,姬恪这才收回注意力,两人一边走,他一边转头看她。
“你为何要笑?”
姜宁只是摇头,随后胆子极大地说了一句:“大人身上好香啊,为何我们身上就没有这么香?”
“……”
短短几瞬,竟能让他失语好几次,不得不说姜宁还是有些东西的。
姬恪伸手拉了一下紧缚的衣襟,散下的长发被夜风扬起,他看了眼天上的皎月,淡声道。
“熏香罢了,宦官最多的便是这个,你若是喜欢,明日我差人给你送几块。”
姜宁顿了一下,随后扬眉笑开,装作没听懂他话里的自讽。
“那便多谢大人厚爱了,大人品味这么好,送什么我肯定都喜欢的。”
姬恪默然无语,只静静地走在她身旁。
“大人,其实我都想好了,要是八月过了这个桂树还没开花,我就亲自给您做一串绢花的。”
姜宁总是有很多话题,她不会让气氛沉寂下来。
姬恪下台阶时看了她一眼,走在她前方,像是在为她探路一般。
他一边走一边开口:“上次你送过一枝。”
姜宁啊了一声,看起来像是在回忆,她好像是在百花节前送过他一枝绢布做的桂枝。
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姬恪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买的,这是我做的。”姜宁摇摇头:“这怎么能一样?”
两人到了阶梯,便意味着里折月殿不远了。
看着姬恪的背影,姜宁突然开口问道:“大人,你是哪月的生日?”
姬恪转过身来,月色洒在他身后,晕出一道淡淡的颜色,将他衬得更加清冷出尘。
他抬眼看着站在阶梯上的姜宁,微微扬起的眼尾被他无波的黑眸压着,却还是带出了一点艳色。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种问题就没必要拐弯了,姜宁从阶梯上跳下,发带也跟着一扬,理所当然地开口。
“自然是要庆生了。”
作为雍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每每到他的生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来给他送礼,他的生辰普通人不知晓,但在权贵里却不算秘密。
姜宁完全可以去问宫内其他的人,但她没有,她想听姬恪自己说。
姬恪静静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你不觉得你逾矩了吗?”
姜宁上前的脚步一顿,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淡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哦。”
没有辩解,没有否认,她倒是出乎意料地认了下来。
姬恪垂下眼眸,随后转身往前走去,姜宁没有再跟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夜风仿佛也凉了不少,被吹起的衣袍贴着他的身子,勾出一道略显孤寂的身影。
他本不是会随意的说话伤人的人,但那时他就是说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是想提醒她,但说出口后的瞬间,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要她反驳。
想她否认,想她逾矩,想她再靠近一些。
有这样的念头,真正逾矩的是他罢了。
……
姜宁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她刚才没解释倒不是因为生气了,而是在压着自己。
她自己都觉得方才闻他味道的举动有些变态,或许是吓到姬恪了,她得控制一下。
……她真的好想和姬恪贴贴。
姜宁幽幽叹口气,没注意前方人那微顿的脚步。
折月殿前挂着两盏微亮的宫灯,灯下是两个守门的太监,他们呵欠打到一半便生生吞了回去。
“督主。”
两人行礼道。
但姬恪仿佛心情不太好,只微微点头后便推门进去了,随后跟着他的是满脑子都在想事的姜宁。
她对着二人挥挥手后便跟着姬恪的脚步推门进去。
门前的二人早已见怪不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姬恪总爱和姜宁同行,还都是没人跟着的那种。
姜宁进去时姬恪已经到了树边,他正站在树下,月光莹莹,风吹衣动,袍子上的白鹤像是正在飞舞一般。
他看着这惬意沐浴在月光中的桂树,心绪复杂,一时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
这是陪了他十来年的东西。
它原本是长得很茂盛的,辅礼亭那里有专人给它浇水,但自从被他从辅礼亭移植到折月殿后,这树便日渐枯萎,短短几年,竟连花也开不了了。
那时他心中有些隐秘的欢喜,只觉得或许枯死后便不用待在这宫里了,也不知是藉由它来折磨谁。
他隐隐看到了树间飘荡的红色丝绦,若不是再来仔细看了这树,他都快忘了当年在此处挂了一块这样的牌子。
许愿牌终究只是许愿牌,天底下没有神明,自然也不会实现。
那日说要把这棵树交给姜宁的照顾,虽然有要给她涨月钱支持她的意思,大大体上还是心血来潮……
但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血来潮的人。
他到现在也没想通是为何,这树明明可以交给花匠来打理,或许早早就能种好,但当时就是交给她了。
“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这桂花树再不像之前那么枯黄,如今它的叶片油亮,轻易折不下来,从上方探下的一枝桂枝上还含了不少小花苞。
“原本我还以为自己要表演一个开花给你看了,正愁这个呢,那天去浇水的时候恰巧便看到了花枝上的一点点黄色。”
姜宁走上前来解释,但不如之前靠的那么近了,隔了他大概两步远的距离。
“现在只是这几枝有,但其他枝条上都在陆陆续续发芽,说不定到中秋那日就能结满半棵树的花苞了。”
“嗯。”
姬恪轻轻应了一声,抬头看着那点点黄嫩的花苞,似乎也闻到了那馥郁芬芳的桂香。
“很漂亮。”
姜宁看着他柔下来的目光和微微扬起的嘴角,心也跟着飘了起来。
空中传来几声扑腾的声音,将这静谧悠远狠狠打破。
姜宁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转头看去,果然见津津跟着飞来了。
“渣渣。”
姜宁:“……”
和它决斗!现在就拔刀!
就在姜宁想着怎么跳起来才能碰到它时,这粉团子自己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姬恪的手指上。
她也想落到姬恪手上!
姬恪唇角含笑,拍了拍津津的头,经过姜宁时看似无意地拉了她一下,让她不会撞到身后的木桶。
微凉的温度落到手腕,但只一瞬后便撤开了。
“好好说话,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了?”他说了津津几句。
桂花树下放着两张小凳和一张方几,那是姜宁特意放在这里的,这样这棵桂花树看起来不会那么孤单。
姬恪坐到其中一张凳子上,背对月光,树影横亘而过,落在他神色放松的眉眼间,疏疏落落的,让人难以看清他此时的神色。
姜宁面向皎月,郁闷的神色完全暴露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蔫。
他看了姜宁一眼,眸中的温柔全都被树影掩去,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这么看她。
他轻轻叹口气,让津津落在桌上,借着月色的遮掩,视线直直落到她身上。
“你知道津津为何总是爱说渣渣吗。”
姜宁想了一下,将试图靠过来的小粉团子推远了些:“它在骂我。”
姬恪抿唇一笑,月光斜斜落下,恰好只照到了他弯起的唇角。
“它的确是在骂人。”
姜宁:???
她以为姬恪会否认,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干脆。
“我是在津津幼时捡到它的,大概是哪个入宫游玩贵人的爱宠,许是是了兴趣,就这么将它扔在了宫中最偏僻的地方。”
姬恪看着和津津推搡着玩的姜宁,随意伸手接住一片往她那边飘去的桂花叶,娓娓道来,声如清泉。
“那时还下着雨,它身上又有些伤,找不到遮掩的地方,就这么团在墙角瑟瑟发抖,见到我时只会呀呀的叫。”
津津到底是只鹦鹉,在学会说话之前叫声并不好听,甚至有些呕哑嘲哳。
它长得这么独特,却被遗弃在了宫中,想也知道大概是因为说不了话。
那时京畿逗鸟风气正盛,其中尤以鹦鹉为最,它们能学人话,颜色又漂亮艳丽,自然是最受富家子宠爱的小鸟。
但不是每一只鹦鹉都能学会说话,也不是每一只都学得很快。
一旦自家的爱宠不能为自己挣来面子,那么沦为无用的废物也只是瞬间的事。
那时因为遗弃的鹦鹉太多,京畿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有偷人东西的,也有想飞回自己家却被关在窗外的,太多太多。
直到有几只飞进了宫中,扰了那老皇帝的清梦,他这才下令全京畿禁养鹦鹉。
于是被弃养的鸟儿就更多来,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津津被他捡到后照顾了几日,但他没有什么好的伤药,也没有多少食物,却也都给了它。
原以为津津活不了几日,没想到后来竟然渐渐好了起来,有一日竟能拍着翅膀飞起来。
熬是熬过去了,但有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没有吃的。
津津从小就是家养鸟,不会捉虫,不会补食,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姬恪的吃食。
但他也不是每日都能吃上饭的。
津津一开始也常常跟着他挨饿,他都怀疑这只鸟撑不过那个冬天。
“但有一日,津津飞回来时有力多了,还给我叼来一块小酥饼。”
姬恪说到这里弯了眼眸,他伸出手比给姜宁看,月光洒在手背,照着他那细长的手指。
“大概一枚铜板这么大的酥饼。”
姜宁在他对面听得认真,此时还微微皱起了眉,心里虽有疑问,但还是没打断他。
姬恪当时自然是好奇的,他还以为是津津偷偷去御膳房叼的食物,还说了它一番。
若是被人抓到,怕是要做成鹦鹉汤了。
但很快他便发现不是这样,津津的确会找食物,也没有去偷,它是凭自己本事得到的。
“难道是有人看它可爱才喂它的吗?”
姜宁开口问道。
姬恪摇摇头,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津津的头,它立刻飞到了姜宁肩上寻求庇佑。
“原本津津是不会说话的,我也没有刻意教过,但它不知从哪里学的,第一句便是骂别人作渣渣。
被一只鹦鹉骂了,别人自然是生气的,可又抓不到它,只能捡东西来扔。
若是到了御膳房,这扔它的东西自然成了手边的食物,这一来一去,便有吃的了。”
……
姜宁没有想到,一只鸟竟然也有这么悲惨又机智的过去。
“这也太惨了吧。”
她顿时心软了,原谅了津津以前骂她的行为,还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瓜子给他。
那可是用椒盐炒的,香极了。
“姜宁姜宁。”津津兴奋地叫了两声,转头就磕起了瓜子。
姬恪看着一人一鸟,隐在月色下的眸子有着说不出的缱绻和柔和。
姜宁喂完鸟,突然起身把手中的瓜子塞了一把到他掌心里。
“你也有。”
姬恪愣了一瞬,视线落到手心的瓜子上,眼睫微动,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翻涌的情绪。
给了瓜子,她没有追问他方才话里的其他信息,只是好好地做着听众。
她低头认真剥了一阵瓜子,随后突然开口。
“大人,我要把店搬到明玉坊了。”
明玉坊和之前的学府街不同,它更靠近京畿中心,那里客人也更多。
她抬眼看向姬恪,眸中盈满月色,幽幽动人。
“我很厉害的,一只鸟和一个人养起来绰绰有余。”
姬恪神色隐在树影中,姜宁看不清楚,沉默良久后对面才传来他轻叹般的声音。
“你啊。”
尾音带着轻轻的笑意,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尽了。
夜幕被这明月照得微微亮,星星的微光都被遮了不少,带着和煦的晚风,今晚惬意十足。
姬恪没再看她,只看着洒满清辉的天际。
刚才竟有这么一瞬间,他就要开口答应,说出一些不可挽回的话了。
以她方才那个眼神,任谁都会沉进去的。
对上姜宁,他的定力似乎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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