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仆情深
余望第一次见到春姑姑时,自己还是扎着小髻儿的年纪,只会跟在铭哥哥身后玩。
那天,母亲从帐外进来,领着一个人,平日里语气总是淡淡的她脸上也带着些笑意,眼角似乎还残留哭过的红韵,她无比温柔地对自己说道:“望儿,这是你春姑姑,以后她就跟着母亲了,你也要多听她的话。”
余望望向母亲背后的那名女子,身形十分纤弱,逆着光还看不清脸庞。
母亲推着她往那边靠靠,等走近瞧仔细了,余望却“哇”一声哭了出来,她看见这个女子的半张脸爬着好几条黑色的虫子,还有些细细的裂纹,十分吓人,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只管自己哭着。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母亲破天荒打了她一巴掌,那眼神又哀又痛,倒是那位丑陋的姑姑一手捂着脸,一手拉着母亲让她不要再训,堪堪劝住了母亲。
此后,这位春姑姑便覆上了面纱,人前绝不摘下,不再让人瞧见自己的容颜。
余望长大些,明白了,也为此懊恼后悔,只希望春姑姑能原谅她的童言无忌。一次无意间问起这伤痕,春姑姑只淡淡回道是不小心被火烧着了脸,不再多言。自此,余望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
春姑姑像亲生女儿般对待自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替余望缝制着新衣裳,又不断尝试各种菜肴给余望品尝,事无巨细,比她侍奉母亲的时间还多。
傍晚,余望练完武便去春姑姑帐里歇歇,春姑姑正缝着手里的衣服。
余望悄悄进了帐,在背后偷偷蒙上春姑姑的眼睛。
春姑姑不猜也知道是谁,笑着拨下余望的手,嗔怪道:“小心点,我这针也不长眼,戳到你可就不好了。”
余望顺势躺在了春姑姑怀前,枕着她的大腿:“戳了也不疼,春姑姑要想戳便多戳几针吧。”
春姑姑笑她的顽笑话,笑着怒了努嘴,也不嫌她的汗味,就让她这样靠着,又缝起了手里的衣服。
“这衣服是秋天穿的吗?”
“对,你成礼的那天穿。”
“还有半年呢,怎么现在就做起来了?”
春姑姑微愣,手下的针线却没有停下:“早点准备总是好的。”说着又抚了抚余锦的面颊,“不知不觉,当初还是豆芽儿般大小的望儿,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余望听春姑姑这么一说,又想起初见时的无理,心中愧疚,便拉着春姑姑的手说道:“等我过了成礼,当上女军将领,就守在春姑姑身边,谁也不能欺负我的春姑姑。”说完抱住了春姑姑的腰撒起了娇。
春姑姑对此却没有什么渴求:“我只求望儿能平安,别的都不奢求了。对了,你今日可有向你母亲去请安?”
“每次去请安,母亲都不理我,只管自己翻书,好没意思。”余望恹恹。
“那也要去,你母亲每次看见你,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呢,你不知道罢了。”
余望撇撇嘴,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起身了。
“对了,这是……我给你做的小囊包,”余望从怀里拿出凌叔给的囊包,凑到春姑姑鼻下,“里面都是药材,闻起来可香了。”
余望打不准凌叔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谎称是自己送的,又拿出那张苏叶的药方,献宝似的给春姑姑看,“按着这张药方抓药煎药服用,保春姑姑容颜不老。”
春姑姑打趣地看着余望,接下了两样东西,看到囊包上手指绣的花纹,眼底有流光闪动,问她:“什么时候望儿还会绣花草了。这草是什么,还挺好看?”
余望并未在意过上面绣的什么,心中一虚,随口应道:“这是……我让别人帮我绣的,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余望不知,春姑姑却是知道的。
这是麒麟花,与自己面纱下眼角的图案一致。这图案是特殊颜料染的,在那场大火中也并未毁去,余望并未仔细看过,自然不知,那人却是知道的。
春姑姑看透了余望的心思也不戳穿,只夸她懂事了。余望怕败露,也借口去母亲处请安逃开了。春姑姑看了一眼这个囊包,将它仔细收好。
余望进了母亲帐中,问了一句安好后,母亲再未回应,只是端正地坐着看书,许久未曾翻页,似在想着什么事。
“母亲,若是没什么事,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余望见母亲还是不说话,便往外走去。
“你春姑姑这些年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母亲的话语中不带情感,却又十分奇怪。
余望本就将春姑姑视为最亲近的长辈,为何母亲此时又特意提起,又为何着重强调日后好生相待。
余望心中不解,又不好多问,春姑姑就在这时又掀了帘帐进来,手里捧着折叠整齐的衣服。
“望儿在这呢,真乖,来陪你母亲了。”春姑姑看了一眼王妃,将衣服递到了余望面前,“这是给你做的成礼的新衣服,你回去可要好好收起来。”
余望看着一紫一红的两件衣服,着实有些奇怪:“成礼衣紫我是知道的,怎么还有一件大红色的,这不是结礼的时候才穿的吗?”
听见这话,春姑姑和母亲似乎都有些触动,却都闷声不语。
良久,春姑姑才慢慢说道:“这……总之是给你成礼的时候穿的,千万要收好了。”
见春姑姑这样说,余望自然只能收下。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望儿,你再陪你母亲待会吧。”
春姑姑说完要走,母亲拦下了她:“让望儿回去吧,你先随我待会儿。”
母亲发话,余望自然离开了。
春姑姑见余望走了,上前来服侍王妃,又看见王妃手里拿着的书,是《原地风情志》,介绍百族各自的风土人情的,正看着的这一页正是各国成礼的不同欢庆方式。
春姑姑心中悲怆,将这本书收了起来:“现在就别看这些书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许久不看,倒是有很多事都忘了,不看都记不起来了。让你办的事,你都办好了吗?”
“……诶,办好了。”春姑姑苦涩道。
“那就好,那就好。”王妃覆上春姑姑的手背,言语中带着万分歉意,“这么多年,我实在对不起你。原先想替你谋个好归宿,却不想弄巧成拙,你千万别怪我。”
春姑姑自然不会怪她,含着泪直直摇头,又见王妃起身走动,便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听吩咐从一旁隐蔽处翻出一个布满了灰的箱子,将其中的衣物,首饰等悉数拿出,布在台前,伺候着王妃梳洗换装。
“望儿这孩子,虽快是个大人了,却还是小孩儿心性,往后,你可要多担待些。”
春姑姑闻言,终究忍不住流下泪来,停下了手中动作,哽咽道:“您……您别说了。”
这一夜,余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晚间母亲与春姑姑的话语,总觉得还是不对劲。
她并非不在意母亲对她的冷淡,小时候,余铭和余锦都有母亲陪着玩时,自己却总是一个人,母亲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从不参与进来。若是摔了一跤,来搀扶她的也是春姑姑,而不是母亲。她曾经也怀疑自己是否不是母亲所生,却被春姑姑严厉呵斥了回去。不是没有撒娇使计让母亲多疼爱自己过,只是效果甚微。长大了,便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些东西。
可是说到底,哪个孩子不希望得到母亲的疼爱呢?
余望披上外衣出行,直往母亲帐中走去,想得到呆在母亲身边的片刻安宁。
未走到帐口,便见眼前空地上端站着一女子,周围空无一人。她装扮华丽,衣着不似本国,在月色浅晖下显得庄重神秘,她面朝南方,作揖拜下,跪地行礼,形态庄重,许久未起,她似乎在寻求什么信仰,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
余望望着这女子,正是她的母亲。
她不懂母亲行为为何,正如她不懂母亲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方式。这是母亲自己的秘密,她不能打扰,也不想打扰。
余望渐觉月色凄寒,便拢了拢外衣转身回帐。
母亲,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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