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七月


  魏王遫七年二月下旬,秦魏韩三国爆发西河之战,在短短半个月内,秦军与魏韩联军的交战规模,迅速从几百人的小规模交战扩大至近万人左右的鏖战,甚至在临晋、郑县两地,前后爆发了以万人以上规模的渡河之战,秦军试图从临晋突入魏国的河东郡,迫使魏军屈服;而魏军则试图从郑县、阴晋突入西河郡,一方面顺势威胁咸阳,另一方面则切断临晋秦军的归路,这两方军队的相互牵制,使得整片战场陷入了战争的泥潭。

  几乎每一个时刻,都有秦国军队与魏韩联军在这片土地上交战,互有胜负。

  此时这片战场上,有魏军约六万余左右,其中包括前河东守公孙竖率领参战的三万左右军队,再加上暴鸢麾下的三万余军队,合计约十万左右。

  然而这个兵力在面对秦军时却完全不占优势。

  就像前一阵子穰侯魏冉在‘恐吓’蒙仲等人时所说的,在国难面前,秦国确实爆发出了可怕的征兵速度,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开春之后,秦国陆陆续续所征募的军队竟然达到了五万人,当然,其中大部分是秦国的平民、奴隶、以及像义渠人那样的异族士卒,总的来说战斗力良莠不齐,有时面对魏韩联军亦能发挥出让敌军震撼的战斗力,但半数以上时候还是难免被魏韩联军所击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批秦国新兵的训练太过于仓促,简直就是刚刚被教会如何使用武器就被立刻派上了战场。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统率这种良莠不齐的军队,似司马错、白起、向寿、华阳君芈戎等秦将都感到非常头疼,因为他们无法准确估算麾下军队的确切战斗力,因而难以制定相匹配的战术。

  但即便如此,已超过十五万人数的秦军,还是不会被人小觑。

  更要紧的是,这十五万人数的秦军并非是秦国的底线,秦国国内仍在源源不断地从治下各地调集军队、征募新兵。

  而在这点上,魏韩联军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头疼,毕竟此刻由蒙仲全局指挥的魏韩联军,即河东军、韩军、方城军,几乎都称得上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问题在于蚁多咬死象,秦国征募了巨量的新兵与他魏韩联军作战,导致魏韩联军每每因为双方兵力的悬殊而陷入苦战,甚至出现超过预期的伤亡。

  在这种情况下,蒙仲暂时只能采取守势,等待魏韩两国国内的援军。

  三月中旬,韩王咎在国相公仲珉的推荐下,再次拜其弟公仲侈为将,派后者领兵增援阴晋。

  在这件事中,公仲侈原本不愿接受,因为他曾发誓毕生不为韩王咎所用,但他的兄长公仲珉却说道:“郾城君是你的好友,难道你不愿助他一臂之力么?更何况,眼下乃我韩国用人之际,倘若你能不计前嫌帮助大王,那么日后你若有什么要求,大王或也会看在你的功劳上,网开一面。……想想虮虱公子,再想想年幼的小公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旧日的主君,毕生都不能返回故国么?”

  他口中的小公子,即虮虱公子的儿子,韩非。

  听到这话后,公仲侈狐疑地问其兄道:“郾城君乃是我的同道挚友,他既需要帮助,我自然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兄长,你真能说服韩王迎回虮虱公子父子二人?”

  公仲珉想了想说道:“为兄可以尝试一下。”

  听闻此言,公仲侈沉思了片刻,最终接受了这个条件。

  数日后,公仲侈便率领两万韩军直奔阴晋。

  莫觉得韩国小气,居然只派区区两万人增援阴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二十几年前的宜阳之战开始,韩国就在抵抗秦国入侵的战争中节节败退,年年损失许多军队,当初蒙仲就估算过,估算出韩国可动用的军队不超过十万人。

  当然了,这指的是韩国在河南的军队,而在河北,也就是韩国的上党郡,韩国还有几支数量颇为客观的军队,总和来说大约有三四万人。

  遵照韩王咎的命令,这支约三四万人的上党韩军,留下五千兵力驻守长子城以防备赵国,其余兵力则往武遂、临汾调动,继而向西南方向进入魏国的河东郡,助河东郡防守战线,抵御秦军的入侵。

  同期,魏国大司马翟章麾下的河内魏军,亦迅速向西调动,除魏将唐直继续镇守邺城,防止赵国趁虚而入,其余像焦革等地方驻军的军司马们,纷纷率军增援河东郡。

  毫不夸张地说,非但是秦国正在逐步发动倾国之战,魏韩两国,亦在极力调动可动用的一切军队,将这些军队聚拢于河东郡。

  值得一提的是,期间魏韩两国的使者还曾出使西周国与东周国,希望这两个周国派兵协助——派出的军队多寡其实无所谓,关键在于名分。

  说实话,其实若无秦国、韩国的威迫,其实这两个周国都不想参合诸侯国之间的战争,毕竟这两国内部都因为‘正统’问题而打的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去管诸侯的事?——关键是也管不了啊。

  但碍于魏韩两国使者的强迫,西周与东周这两个周国不敢违抗,勉为其难派出了一支约三千人左右的军队。三月下旬,二周的军队便连同公仲侈率领的两万韩军抵达了阴晋。

  对于公仲侈率军前来相助,蒙仲感到很高兴,暂且不提他与公仲侈的交情,要知道公仲侈本身就是一位外可为将统兵、内可拜相治国的奇才,就连其兄、也就是韩国国相公仲珉都多次承认他的才能不如他的弟弟。

  “先生怎么会与二周的军队一同前来?”

  在寒暄之后,蒙仲惊讶地问道。

  公仲侈笑笑说道:“正巧途中碰到,是故一道前来相助。不过,你最好别指望他们能帮上你什么……”

  蒙仲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这二周的军队,主要就是起到一个名正言顺讨伐秦国的作用。

  撇开名分的作用,单单二周派来的几千军队,说实话真的无法在这次大战中起到什么帮助。

  想了想,蒙仲问公仲侈道:“二周,可曾写了什么声讨秦国的檄文么?”

  “我就知道你会问。”公仲侈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檄文递给蒙仲。

  蒙仲摊开后仔细瞧了两眼,并不是很满意。

  怎么说呢,可能是二周都不想过分得罪秦国,以至于他们写下的讨秦檄文看上去软趴趴的,毫无气势可言。

  于是乎,蒙仲索性就自己写了一篇,从秦国的伊始写到如今,其中参杂着对秦国的抨击,比如说,秦国的先祖秦非人起初只是给周王养马的马夫,因为得到了周王的赏赐才有幸被册封为附属国,可待周王室势微而秦国奋起之后,秦国非但不帮助周王室匡扶社稷,竟然妄图称帝、欲取代周王室,实乃天下人共恶的窃贼。

  大体意思是这样,但其中还参杂于许多语气词以及对秦国的指责与羞辱。

  当时蒙仲在写的时候,公仲侈就站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公仲侈额头就渗出了冷汗。

  总的来说,这篇檄文辞藻华丽、冠冕堂皇,可仔细一瞧嘛,其实通篇都是辱骂秦国的,言辞之犀利,让公仲侈忍不住暗暗替秦人感到担忧——秦国的君臣看到这篇檄文,怕不是得当场气死?

  咂咂嘴思忖了半晌,公仲侈含糊地称赞道:“写得……唔,很锐利,仿佛一并可杀人的利刃,不愧是圣人教导出来的弟子……”

  听闻此言,蒙仲自己通篇看了一遍自己所写的檄文,旋即讪讪说道:“请公仲兄千万莫要外传,我不希望我的老师名誉受损……”

  见蒙仲有些担心的样子,公仲侈哈哈大笑,抢过那篇檄文便仔细琢磨起来。

  当晚,蒙仲宴请了两个周国的带兵上将,一个他不认得,而另一个他认得,正是当年伊阙之战时与他魏韩联军一同抗击秦军的东周国大司马,周足。

  可能是因为曾经并肩作战的关系,周足在蒙仲面前表现得颇为自来熟的样子,一口一个郾城君,就仿佛他与蒙仲有着数年的交情。

  但实际上,蒙仲倒是见过他,可周足,却连见都没见过蒙仲——因为在伊阙之战的初期,蒙仲只是公孙喜手下的一名师帅,哪有机会见到周足?待等后来白起击破魏韩两军后,东周国的军队也因为遭受波及到全线溃败,当时周足以为大势已去,抛下麾下的军队就逃回了东周国。

  有意思是的,那是东周国人人自危,韩足逃回国内就与君臣商议如何争取秦国的宽恕,没想到他们那边还没商量出一个具体的解决办法,蒙仲却在伊阙力挽狂澜,阻止了魏韩联军的溃势。

  东周国,因此逃过一劫,未曾遭秦国秋后算账。

  当然,虽说没当面见过蒙仲,但是蒙仲的名声,周足却毫不陌生,并且周足也知道,蒙仲未来必定是翟章的接替者,能力超群、地位超然,仿佛当年魏惠王时期的庞涓。

  而面对周足的极力拉拢与示好,蒙仲亦不拒绝,毕竟东周国一来无法对魏韩两国造成什么威胁,二来这天下,名义上终归还是周国的天下,与东周国打好关系,那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与周足客套亲近了一番后,蒙仲取出了他所写的讨秦檄文,笑着对周足说道:“倘若大司马能以周国的名义公布天下,那就帮了在下的大忙了。”

  周足好奇地接过檄文瞧了两眼,旋即便被檄文中那华丽的辞藻与犀利的辱骂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惊讶地问蒙仲道:“此檄文,不知是出于哪位先生的手笔?”

  听到这句话,同在宴席的公仲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准备看蒙仲怎么回答。

  见此,蒙仲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公仲侈:“乃公仲先生所写。”

  听到这话,周足立刻对公仲侈肃然起敬:“原来是公仲先生……”

  “不,不是我,我没有……”

  公仲侈瞪大了眼睛,被蒙仲的无耻行径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只是好友间的相互捉弄而已,最终蒙仲与公仲侈还是一口咬定是某位‘无名氏’所写。

  其实这篇檄文究竟是谁写的,周足根本不在乎,他在意的,这这篇讨秦檄文的言辞过于犀利,倘若他东周国代为公布,很有可能遭到秦国的针对,但转念一想,周足也不好直接拒绝蒙仲,毕竟魏韩联军目前的声势相比较秦国其实也不逊色几分。

  想了想,周足私下对蒙仲说道:“倘若贵国愿意承认我巩城为周国正统,支持(东)周公从雒阳(西周国)迎回大王,并帮助我周国攻打伪周,我周国愿意代贵国向天下发表这份檄文。”

  蒙仲刚要说话,便注意到公仲侈向他微微摇头示意,便对周足说道:“容在下考虑考虑。”

  事后,蒙仲与公仲侈商议了一番。

  据公仲侈所言,两个周国并立,这是天下诸侯都乐见其成的,毕竟这两个周国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相互争夺周王,自然也没有闲情去干涉中原各诸侯国的事,倘若两个周国合二为一,搞不好周国都会遭到敌对国的利用,成为声讨魏韩两国的工具,到时候魏韩两国都很难扭转舆论上的不利。

  蒙仲恍然大悟,旋即又问公仲侈道:“那这篇檄文怎么办?”

  “此事简单。”公仲侈献策道:“我去见西周国的那个周承,将周足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倘若西周国不希望我魏韩两国帮助东周国,那就帮我等发布这篇檄文。……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蒙仲点了点头:“那就拜托先生了。”

  事实证明,公仲侈这位国相之才果然有手段,次日下午,东周的周足与西周的周承就各自答应帮蒙仲发布这篇檄文,至于条件,那就是两个周国不希望魏韩两国日后干涉他们内部的事。

  这当然没有问题,蒙仲一口应下。

  不得不说,在两个周国的推动下,这篇檄文很快就传遍了阴晋一带,期间,也传到了此时尚留在阴晋的穰侯魏冉耳中。

  魏冉想办法弄到了一篇完整的檄文,待仔细一看后,惊得头皮发麻。

  因为在这篇檄文中,两个周国都承认五国联军以及魏韩两军讨伐秦国的行为是正义的举动,他秦国的反抗与抵御,却反而成为了称帝的‘顽固抵抗’,抛开其中有些羞辱性质的词汇不谈,魏冉敏锐地意识到这片檄文会严重影响到他秦人保卫国家的决心与意志。

  “这个蒙仲……”

  魏冉立刻派人将手中这份檄文送到栎阳,叫白起派人转送至咸阳,请咸阳那边想办法写一篇反过来声讨魏韩两国的檄文。

  其实魏冉本打算自己动笔的,且他一开始就准备将矛头对准魏韩联军的关键人物,郾城君蒙仲,可仔细一想蒙仲的师承,魏冉立刻就发懵了。

  道、名、儒三家弟子,师承庄周、惠施、孟轲三位当世的圣贤……

  你这……泼污水也不好泼啊。

  万一激地道家、名家、儒家三家的子弟一起站出来声讨他秦国……

  想来想去,魏冉最终决定将这个难题丢给咸阳,让咸阳那边去头疼,相比较之下,他觉得还是加紧与各方人士的交涉:一方面说服蒙仲等魏韩将领妥协,叫蒙仲自卸河东守的职位,使秦魏韩三国恢复到能坐下来好好谈判的曾经;另一方面,则加紧劝说李兑、田触、乐毅,离间赵、齐、燕三军与魏韩两军的关系。

  数日后,这份檄文由魏冉派出的心腹送到了栎阳,送到了白起手中。

  在粗略看过后,他对近卫司马靳冷笑道:“这篇檄文,肯定是出自蒙仲那厮的手笔。……两周岂敢用如此狠辣的词来羞辱我大秦?”

  司马靳点点头,旋即气愤地说道:“那蒙仲如此羞辱我大秦,国尉当给予还击!”

  还击?

  写一篇针对魏韩两国、针对蒙仲的声讨檄文?

  琢磨了片刻,白起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倒是想写一篇檄文骂骂蒙仲,哪怕就是随便骂着玩他也是开心的,问题是有心无力啊——有蒙仲这篇声情并茂的檄文明珠在前,他怎么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文采?

  没办法,论文采,确实是蒙仲比他强,写什么东西都信手拈来——这是他唯一承认不如蒙仲的。

  数日后,这篇檄文送到了咸阳。

  果不其然,秦国君臣为此惊怒,立刻就写了一篇针锋相对的檄文。

  有意思的是,秦国君臣自忖骂不过师承唬人的蒙仲,于是干脆就针对翟章、公孙竖、暴鸢三人,尤其是翟章,气的看到那篇檄文后的翟章破口大骂,居然准备以年近七旬的高龄杀到咸阳去,吓得公孙竖、蒙仲、公仲侈等人赶紧好言安抚。

  总而言之,截止到七月的上半年,秦国与魏韩两军一边相互声讨,一边各自用兵,几个月下来,双方的伤亡人数直线上升,但为了迫使对方屈服,秦国与魏韩联军都不肯示弱,只能死撑着。

  七月初五,蒙仲决定亲自指挥一场长途奔袭来打开僵持的局面。

  当时他与翟章、公孙竖、公仲侈、暴鸢四人商议。

  “……这几个月,华虎等人率领的骑兵,已破坏了西河郡大批的农田,但碍于华阳君芈戎驻军在渭水北,我方主力还是无法攻入西河,无法真正对咸阳造成威胁,这样长久下去,我军难免渐渐落入劣势,我认为我方应该更主动些,骊邑那边,可以派一波骑兵向南绕过骊山,至秦国的蓝田,然后沿灞水逆流而上,威胁咸阳;阴晋这边,我准备联合河东发动一次数万人的强渡,费恢自风陵渡出,梁习兵出蒲板,上党的韩军从汾阴处,再加上我等与窦兴的军队,同时在长达百余里的河道发起进攻,只要有一支突入西河,就能打破……”

  正说着,忽然有蒙仲的近卫急匆匆走入屋内,抱拳禀道:“郾君,大梁送来紧急消息,齐国发兵三十万攻打宋国……”

  “……”

  蒙仲满脸错愕,依旧保持着指向面前行军图的姿势。

  在旁,翟章、公孙竖、公仲侈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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