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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驱马上丘垅(下)


第501章  驱马上丘垅(下)

        等到曾掖买完了零碎物件,陈平安才告诉他们一件小小趣事,说店铺那边,那位道行更高的龙门境修士,挑中了木讷少年,观海境修士,却选了那个聪慧少年。

        不过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

        可能对那两个暂时还懵懂无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将来真正踏足修行,才会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当初三骑与许茂分道扬镳后。

        有个偶然路过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给绊了一跤,结果刨开一看,雪地下边的画面,把少年吓了个半死。

        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壮着胆子,将那块雪地刨了个底朝天。

        战战兢兢离去之时,少年身上多了一块散发暖意的玉佩。

        那块韩靖信当做手把件的心爱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个古篆,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大道之上,福祸难测,一饮一啄,云泥之别。

        之后陈平安三骑继续赶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里,结果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道路上,陈平安突然翻身下马,走出道路,走向十数步外,一处血腥味极其浓郁的雪地里,一挥袖子,积雪四散,露出里边一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残肢断骸不说,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脏六腑,死状凄惨,而且应该死了没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并且本该沾染阴煞戾气的这一带,没有半点迹象。

        是拥有独门秘术的修士所为。

        马笃宜不忍直视,曾掖更是跑到一边干呕。

        陈平安将尸体掩埋在距离道路稍远的地方,在那之前,将那些可怜人,尽量拼凑成全尸。

        陈平安做完这些,确定附近四下无人后,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座仿制琉璃阁,请出一位生前是龙门境修士、死后被俞桧制成鬼将的阴物。

        然后这头保持灵智的鬼将,花了大半天功夫,带着三骑来到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在地界边境,陈平安将马笃宜收入符纸,再让鬼将栖身于曾掖。

        开始登山,最终找到了一处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山水本身格局,其实灵秀,洞府所在,更是画龙点睛一般。

        只是最早开辟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后就给山精鬼魅占据了。

        陈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余步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灯烛亮堂,十几头尚未完全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加上高坐宝座的一位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应该有两丈多,故而体型大如一座小山,只见他披挂黄袍金甲,头顶冠冕歪斜,有两位衣着暴露的美艳女子,斜靠宝座,正在给那头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宝座旁边,还有一张紫檀官帽椅,坐着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罢,好像都在等着两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黄袍披甲的大妖,头颅依旧是真身本体的豹子头,慵懒靠在椅背上,摇晃着手中一只硕大酒杯,当有猩红酒水洒落在地,它便轻轻抬脚,踩在一位妖艳女子的脑袋上,后者立即趴在地上,舔干净那些酒水,抬起头后,满脸陶醉。

        那青衫男子转过身,翘起大拇指,赞叹道:“大王,极有‘将军持杯看雪飞’之气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来的飞雪?莫说是我这洞府,外边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笑着指了指一位美艳女子的丰满胸脯,“大王只需低头,就能看见嘛。”

        大妖哈哈大笑。

        整个洞窟内顿时鼓噪不已。

        陈平安问道:“聊完了?”

        那头气势凌人的大妖眯眼道:“就这么着急下油锅?”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赶路,比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这么乱,早死早投胎?”

        陈平安再次点头,“有道理。”

        半个时辰后。

        陈平安和真正的曾掖,离开了这座洞府。

        那头选择留在这座“斫琴”府邸的鬼将,为两人送行到门口。

        至于身后洞府之中。

        黄袍金甲的观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于那个军师的青衫男子,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就是人,他还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将吞噬殆尽。

        两位同样是人的女子,没了秘法禁制之后,一个选择依附新主人的鬼将,一个撞壁自尽了,但是按照先前与她的约定,魂魄被陈平安收拢入了原本是鬼将居住的仿制琉璃阁。

        至于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杀了,但是也有没死的,估计它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活下来。

        因为陈平安这个名副其实的青峡岛账房先生,从动手出拳到结束,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半个时辰,都在算账。

        陈平安对那位鬼将说道:“我离开书简湖之前,会来看看,再以后,曾掖也会来。”

        鬼将点头道:“我会在此安心修行,不会去打搅凡俗夫子,如今石毫国世道这么乱,寻常时分难以寻觅的厉鬼恶鬼,不会少。”

        陈平安问道:“十年百年之后呢?”

        鬼将愕然。

        陈平安说道:“去争取谋个山神身份,哪怕一开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

        鬼将拜服,抱拳道:“陈先生大恩,我定会铭记在心!”

        陈平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带着曾掖下山远去。

        半路上,陈平安便取出了符纸,马笃宜得以重见天日。

        立即与曾掖热络闲聊起来。

        陈平安无奈摇头。

        此后依旧是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国南部可以挑选官道大路,如今陈平安三骑已经开始尽量挑选小路。

        一天暮色里,三骑堪堪赶在了一座州城关门之前,被戒备森严的城门将士,勘验过版籍,匆忙入了城。

        如今这座“伤痕累累”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骊铁骑的囊中物,不过大骊没有留下太多兵马驻守城池,只有百余骑而已,别说是守城,守一座城门都不够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拨官职为文秘书郎的随军文官,以及担任扈从侍卫的武秘书郎。进城之后,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落脚的小客栈。

        原因很简单,一来大战落幕,死伤惨重,此后又发生过刺客袭杀大骊文官的风波。二来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来就生意冷清,加上过年,陈平安他们能够找到这家客栈,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运气。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阴物附身,带着陈平安去找一个家业根基在州城内的江湖门派,在整个石毫国江湖,只算是三流势力,可是对于土生土长在这座州城内的老百姓来说,仍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那位阴物,当年就是老百姓当中的一个,他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那个一州地头蛇的门派帮主嫡子看中,连同她的未婚夫,一个没有功名的寒酸教书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尸体在水中浸泡,谁还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状更惨,仿佛在“坠河”之前,就被打断了腿脚。

        一个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积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认定是姐夫的男人后,悄悄离开州城,之后一路辗转,到了书简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杂役,没有资质修行,就连习武都不成,然后就也像当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经更换了匾额的大门外。

        来的路上,这位阴物就已经失魂落魄,这会儿,更是神色木然。

        当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还不算什么,离开客栈之前,与掌柜问路,老人唏嘘不已,说那户人家的男子,以及门派里所有耍枪弄棒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呐,可是偏偏好人没好命,死绝了。一个江湖门派,一百多条汉子,誓死守护咱们这座州城的一座城门,死完了之后,府上除了孩子,就几乎没有男人了。

        “曾掖”满脸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脑袋,不断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脸色越来越狰狞,眼神越来越阴森,陈平安依旧安安静静,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着酒。

        片刻之后,“曾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呜咽起来,最后双手撑在地上,低着脑袋,大口喘气,已经哭都哭不出来。

        陈平安这才开口说道:“我觉得自己最惨的时候,跟你差不多,觉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后,我们还是人。”

        陈平安惨然一笑,“当然了,我熬过来了,虽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运,比你可强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陈先生,能不能借几口酒喝?我这辈子都还没喝过酒。”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酒管够,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浑身打颤,就要递还给那个账房先生。

        那人却已经双手笼袖,蹲在那儿,就像是那些个市井坊间最普通的凡俗夫子,在一个大冬天阳光和煦的日子里,晒着太阳。

        他摇头道:“再喝喝看,说不定多喝几口,喝习惯了,就会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皱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摇头道:“还是觉得难喝。”

        陈平安这才接过养剑葫,自己喝了口酒后,就轻轻别在腰间。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满脸痛苦起来,几次想要说话,又都给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脸。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怎么,是想要让我帮着记下那户人家的名字,将来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的时候,一并写上?”

        陈平安轻轻摇头:“我不会答应的。我会写你的名字,写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写。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但是我认识你们。”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陈平安点头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脸,眼神坚定,“我这种窝囊废,哪有脸去给姐姐姐夫上坟,陈先生,回头你帮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经与陈先生说过了那座坟墓的具体方位……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真想好了?要知道这辈子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曾掖”点点头,“想好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曾掖”突然说道:“陈先生,你能不能去上坟的时候,跟我姐姐姐夫说一声,就说你是我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曾掖”最后说他要给陈先生磕头。

        陈平安不答应。

        但是“曾掖”坚持要这么做,说不然他没办法安心上路。

        陈平安看着这个本名“周过年”的他,怔怔无言。

        大年三十这天。

        州城外十数里外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坟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外乡年轻人,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装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说了。

        最后陈平安望向那座小坟包,轻声说道:“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小舅子,还有我陈平安,能有周过年这样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州城客栈内,夜幕深沉。

        大年三十夜。

        三位客人没有花钱请人做顿年夜饭,客栈掌柜便有些失落。

        陈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只火炉和一袋子木炭,马笃宜和情绪低沉的曾掖,陪着陈平安坐到了子时左右。

        也无围炉夜话,都没有说什么。

        之后马笃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间。

        陈平安在异国他乡,独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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