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一)
第648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一)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墙壁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入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位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张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幅对联挂在身后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了落魄山,这幅对联就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与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就能随随便便开门入内,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而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箓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
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
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位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
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
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了,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这么一直忙碌下去,拎着水桶儿,拿着抹布儿,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与竹楼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花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得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大得很。
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
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
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
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
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
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两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与许多拿来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
若是价格比想象中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无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
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
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
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功夫。
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愈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
那枚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小井口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
哪怕没了丝丝缕缕水运的道观青砖,青砖本身材质,就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
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
魏羡就算了。
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位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花,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
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可以称之为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
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
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
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遮掩不住的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峮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峮说是那口藻井给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的缘故,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峮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
武峮没有太多逗留,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与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峮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
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位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
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佣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
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位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
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
陈平安顺便与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
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张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就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
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座极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方双方都尚未出现。
看不见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而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购买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
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的宗字头山门,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颗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齐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位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刘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刘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与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
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齐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齐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它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齐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位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颗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颗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齐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呦,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绚烂光彩。
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位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封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砥砺山之战,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位剑仙前辈如此精准把握战局,那位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
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
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越不会直接钩挂。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齐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三、第四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给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颗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与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它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齐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
看得徐杏酒愈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位玉璞境剑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颗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位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白余颗谷雨钱,还与山上修士借了两百颗,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颗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
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的这个练气士三境,走的道路,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
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颗雪花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捻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位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
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花钱小山的山尖已经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颗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那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花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
陈平安只能依稀可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
砥砺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位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然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花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
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与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与顾祐的撼山拳,和竹楼崔诚的拳法,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粗糙形似的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
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而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
最后剩下十张。
必须要精打细算。
《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箓,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箓,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成的符箓,都要比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品秩更高。
可惜武夫画出的符箓,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去那屋子蒲团上坐着,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
云上城外的集市,就再没有见到那位摆摊卖符箓的年轻包袱斋。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在御书房按例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位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手捧一只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
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位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位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如今已经被人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查探当年渡船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
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他们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
竟然在一次镜花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这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
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个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己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
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位宋氏宗室老人,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的皇家谱牒,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那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搬了条椅子坐在与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而且始终没有说话,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
旁边摆放了一条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座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
好几位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在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腰。
一位老儒士步入门槛,向那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更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瀺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瀺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座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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