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路面不平,车辆行进得颠簸,窗外全是卷起的尘土。褚涯虽然坐在密闭的车厢里,依旧闻到了土腥味。

  他目光扫过后视镜,看到似乎摔倒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但转过头去看,后窗却被浓重尘土挡住。

  “这片地方位于艾萨拉特区边缘,灰土就是多,再往前一点就要好得多。不过我们的视察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去图塔通道回云巅了。”坐在旁边的顾上校看向褚涯,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不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还好。”褚涯转回身,安静地靠坐在椅背上。

  车队往前行驶了几百米,路面变得[chao]湿,窗外也没有了灰尘,视野变得清晰。

  褚涯看向右方,远处有一片灰蒙蒙的群山,想来便是克科山。而山的另一边,则是艾萨拉特区的居民区克科镇。

  “表哥,我们不去克科镇吗?”

  “不去了。”

  褚涯疑惑地问:“父亲说我们要将整个艾萨拉特区都视察一遍,为什么不去克科镇?”

  顾上校漫不经心地道:“还要绕到山那边,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看过这边的福利院和矿场,难道那些孤儿和工人不能代表深渊艾萨拉特区吗?”

  褚涯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一双黑亮的瞳仁,接着是一张脏污的脸。

  他想起那个脏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大棉衣,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大声唱着歌。以及他站在[cao]场里,满脸悲恸地看着那两个被带走的孩子,张着嘴不出声地哭。

  “对了,你们带走那两个小孩做什么?”褚涯问道。

  顾上校低头看着自己通话器上的信息:“他们已经进入分化期了,快要成为哨兵向导,肯定不能留在深渊。”

  褚涯知道哨兵向导的珍贵,云巅肯定不会任由他们留在深渊,但还是问道:“如果没有进入分化期的普通人小孩,能被选去云巅吗?”

  “那怎么可能?其实不光是福利院,深渊其他进入分化期的人都会被接去云巅。只不过其他大区和城市离这里太远,云巅只能照顾艾萨拉特区这一带。”顾上校加重语气,“但只能是进入了分化期。”

  褚涯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问。

  车队继续往前行驶,道路左边不再是旷野,出现了一片荒废的楼房。那些楼房看似框架完整,却留有风吹雨淋的痕迹,[yin]沉,灰暗,像是一大片抹开的沥青。

  行到近处,可见楼房之间有着脉络清晰的街道,开裂的路面上横倒着金属路灯,商铺林立,很多店面外还挂着褪[se]的招牌,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小镇。

  但这镇子已经空无一人,周围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铁丝网,将整个镇圈禁其中。

  “这里以前是弥新镇,后面被称为弥新死亡镇,镇子边上有个很大的垃圾场,云巅和深渊的垃圾都被送到这儿来进行处理。”顾上校也看着那方向。

  “弥新死亡镇?”褚涯看着铁丝网上那个禁止入内的骷髅头标志。

  “你应该知道,以前莫尔纳民众国并不存在深渊和云巅,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块大陆上。”顾上校指了指脚底,“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地方。”

  褚涯道:“我知道,大陆经历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土壤也遭遇破坏,种出的粮食无法食用。云巅是十五年前才制造出的浮空城市,那里的土壤都经过净化,可以种粮,所以一部分人搬了上去,这片被留下的大陆便被称为了深渊。”

  “是啊,所以深渊越来越荒芜。”顾上校点点头,“二十年前的弥新镇很热闹,人也很多,镇外便是[cao]场,养着数不尽的好马。而更远的地方则是群山大海,跨过它们就能去到临亚城。”

  “和山那边的克科镇比呢?”

  顾上校耸耸肩:“比克科镇强多了。”

  他又看向褚涯,语气有些诡异:“你是不是想知道弥新镇为什么禁止入内?克科镇的人为什么不搬来这里住?这些高楼可比克科镇那些矮房子好得多。”

  褚涯觉得顾上校的神情和语气都让他觉得不太舒服,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全镇瘟疫,镇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那些病人死得很痛苦,全身溃烂流着黑水,肢体变形,身上长满大大小小的肿瘤。镇里的死人埋不下,就堆放在中心广场上烧。他们的鬼魂到现在都没有消散,藏在那些房子里,挤在[yin]沟狭缝里。夜里还能听到哀嚎惨叫,在这片废墟上回响——”

  “行了。”褚涯心里的不适愈加强烈,立即打断了顾上校的讲述,“表哥,你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顾上校死死盯着褚涯,突然笑了起来:“你在害怕?”

  “不,我就是觉得恶心。”褚涯话虽如此,却不愿意再去看那些空洞洞的窗户,两只手也暗暗攥紧。

  “我的好表弟,你还真是个孩子。”顾上校笑得更加开心,“据说弥新镇就是那场瘟疫的源发地,所以死了很多人,而弥新镇也就成了被圈禁封锁的弥新死亡镇,还成了处理垃圾的地方。”

  他又指着远方:“那里就是垃圾处理场,每天会有飞行器把垃圾送来,经设备压缩处理成砬金属块,成为一些民用机械的制造材料。”

  褚涯其实早就听父亲讲过这些,但还是问了句:“虽然那场瘟疫已经过去了,但深渊的人还会不会再次感染?”

  “这个啊……”顾麟侧头做出思索状,“当然不会。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去问问姑父。”

  褚涯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来之前,和父亲褚诚煜有过一番[jiao]谈。褚诚煜叮嘱完一些注意事项后,突然颇有感触地道:“其实我和你母亲在克科镇住过,望风街19号。我后面也没有时间去看看,不知道那栋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惜他这次没有去成克科镇,只见识了弥新死亡镇。

  半个小时后,车队停在一个小广场上,车窗外出现一座高耸的金属建筑。它呈现出塔状圆形,深[se]外壁上涂画着银[se]云纹,上端隐入浓稠雾气里看不清。

  “下车吧,到图塔通道了。”顾上校道。

  褚涯下了车,跟着那几名正在谈笑风生的参议员一起往塔里走。他是昨天半夜到的深渊,直接就去参观了矿场,接着是福利院。行程太匆忙,并没来得及观察周围。

  这个小广场戒备森严,围墙上竖着电网,大门[kou]还有两队持枪士兵守着。可就算如此,褚涯看向广场外一座废弃建筑时,发现某扇窗户里的墙壁上,有人用油漆刷了一行字。

  ——云巅的杂种,你逃不开地狱!

  那行字一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也就保存在了墙上,褚涯也是在打量那造型古旧的窗户时才发现。

  他倏地收回视线,一边琢磨着那些字是谁留下的,一边跟着其他人走进了图塔。

  图塔虽被称作塔,实际上就是一座连接深渊和云巅的大型升降机,也是除开飞行器外,云巅和深渊之间的唯一通道。

  塔内左右两边分别为上行区和下行区,褚涯一行人走到上行区时,他们刚才乘坐的军车也陆续停上了上行运货台。待到他们进入客运厢后,升降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轿厢迅速爬升。

  “这刘院长把个欢迎会搞得有声有[se],挺不错。”

  “还不是为了那一千斤山薯。他天天在云巅资源部坐着,不给批吃的就赖着不走,我看见他就头疼。这次总算是要到手,让他逞心如意了。”

  “他也没错嘛,身为院长,肯定要想法让孩子们吃饱穿暖。”

  大家的议论声中,吴参议长突然问起沉默站着的褚涯:“小褚,这次来深渊视察感觉怎么样?”

  不待褚涯回答,他又道:“你这次回去后,可以写一篇相关文章,内容就是福利院孩童的现状,他们不光吃饱穿暖,[jing]神世界也很丰富,福利院里有电视,娱乐室,书本等等。等你写好就发表在期刊上,对了,文名就叫……十二岁的我眼里的深渊。”

  其他人附和着笑道:“那我们就等着欣赏褚公子的文章了。”

  褚涯脸上也带着笑,内心却复杂难明。

  他眼前浮现出矿场工人哆嗦的嘴唇:“……我知道能在厂里做工,已经比其他人都幸运了,没有其他要求……但是如果能吃饱的话,那就更好了……”

  他也再一次想起了福利院那个冻得鼻尖发红,眼睛哭得红肿的脏污小孩。

  褚涯临行时,父亲褚诚煜意味深长地对他讲,让他来深渊后多看看,多想想。

  可他觉得自己来深渊走了一遭,还是不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

  沈蜷蜷被一名福利院管理拎着后衣领,脚尖半沾着地,一垫一垫地穿过[cao]场,怀里还紧紧抱着他的铁皮方盒。

  一名路过的杂工和管理打过招呼后,问道:“这小孩怎么了?”

  “大门没关,他就偷偷溜出去了。”

  沈蜷蜷仰起头为自己解释:“我不是偷偷溜出去的,我是就这么跑出去跑进来又跑出去的。”

  “你还嘴犟?院里说过多少次,不准你们私自离开福利院,不管你是怎么出去的,那都叫做私自离开。”管理喝道。

  沈蜷蜷不敢再顶嘴,心里却不服,便垂下脑袋朝着地面翻白眼。

  管理又对杂工道:“你别看他小,是个老犯事的了,院里的管理没有不认识他的。承认错误比谁都快,脸皮比谁都厚,怎么罚都不怕,罚完马上犯。”

  沈蜷蜷忍不住又为自己辩护:“我才没有呐,我怕的,不让我吃饭我就怕。”

  “行,那你今天中午就别吃饭了。”

  宿舍楼对面是三层高的教学小楼,底层是两个小班。管理员拎着沈蜷蜷进入通道时,小班的同学哗地涌出教室,跟在后面看。

  “蜷蜷,蜷蜷。”同宿舍的几个小孩担心地小声喊他,在管理转头看来时,惊惧地闭上了嘴。

  沈蜷蜷已经知道自己中午没有饭吃,便失去了继续走路的力气,只坠着脑袋和身体,任由管理拎着自己,两只脚在光滑的地面上拖行。

  底层最右边的小屋便是惩罚室,管理一手拎着他,一手去开惩罚室的门。但那门怎么也打不开,便有些粗暴地推搡。

  沈蜷蜷垂着头,没[jing]打采地道:“这个门的小棍在顶上,你要把小棍拿出来,才能把我关进去。”

  管理抬头看上方,发现这门的[cha]销果然是在顶上。

  惩罚室就是间几平方的空屋子。门被打开后,沈蜷蜷自己走了进去,挑了个他[shu]悉的墙角蹲下。

  管理与他对视了几秒,语气冷冷地道:“因为你违反院规,所以要被关到中午,两个小时后放你出去吃午饭。”

  “哦。”沈蜷蜷应声后才反应过来,眼睛顿时一亮:“吃午饭?我能吃午饭?”

  管理没有理他,只伸手关上门,沈蜷蜷急忙冲去门边,将嘴贴到缝隙上:“我能吃午饭吗?我是不是能吃午饭?”

  管理没有应声,但一直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回道:“是的是的,能吃午饭,我们也听见了。”

  “走走走,全都回去,谁再站在这儿就和他一起关着。”管理开始驱赶。

  既然能吃午饭,沈蜷蜷也就重新有了[jing]神,回到自己的墙角坐下,打开了那个方铁盒。

  铁盒里的东西很乱,是他刚才在被管理抓走之前,从路面上争分夺秒捡回来的。他将那些包装纸和小勺小瓶整理好,开始数玻璃球。

  “一二三一……一二三一……”

  沈蜷蜷不死心地数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还少了个二和三。

  他沮丧又难过,盯着方盒看了好一会儿才爬起身,将屋内唯一的凳子搬去墙壁小窗下,站上去,扶着窗户铁栏看外面。

  从这里能看到福利院外的道路,他琢磨着等惩罚结束,再悄悄溜出去,去刚才摔倒的地方找他的玻璃球。

  沈蜷蜷想到这里,也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人。那个长得很好看,又对他很好很好的云巅大孩子。

  沈蜷蜷最怕的不是管理,而是院里的大班生。

  大班生会抢小班生的好东西,会打骂他们,还威胁他们不准告诉给管理。

  虽然这样的大班生不多,更多的大班生是无视他们,但也从来没有谁能把吃的送给他,还有布带带。

  沈蜷蜷伸手进衣兜,拿出了那条长长的细窄领带。

  他没见过这样细腻光滑的布料,还有着动人的花纹。他伸出手指,珍惜地轻轻摸了两下,又贴在脸上蹭了蹭,感受那柔软的触感。最后挂在自己脖子上,再绕了好几圈。

  丝质领带贴在肌肤上,带着些许微凉,但沈蜷蜷却觉得身体都变得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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