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
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
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位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汉子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那汉子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那个女子缝衣人,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模样,实在不算俏。”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个,再打开。”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一位远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
牢笼之内,拳罡汹涌。
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虹饮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虹饮压在地上。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给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先前出拳换招,他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与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度路线。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装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对方,只是有所耳闻,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极长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虹饮不再言语。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一记膝撞砸中对方胸膛,青衫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锤中对方肩头,趁着对方身形微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年轻青衫客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
但是对方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对方脖颈,打得对方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
紧闭双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剑诀。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摔劲,打得年轻人横飞出去,后者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年轻人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上。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对方。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年轻人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虹饮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老规矩,捻芯收尸。
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在那之后。
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一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名为峥嵘宗。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其中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
所以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在这座牢笼,让捻芯打开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
见那年轻人无动于衷,这位剑修更是果决,愿以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予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这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若是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便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
防的地方,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
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云雨皆作。
正因为这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
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花针”。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那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年轻隐官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它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陈平安哑然。
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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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老聋儿还与那位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年轻隐官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
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说多读书还是好事,如那年轻隐官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位飞升境不当大妖。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少年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拘谨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曳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
因为身边前辈与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
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老聋儿笑道:“难怪。”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祇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那个年轻隐官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去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
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溪边有女子捣衣青石砧板上,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她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少年痴然状,笑愈不可抑。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
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坠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老聋儿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花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
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位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老聋儿呵呵笑。
剑仙也无开口。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的孙子、老聋儿的爷爷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位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
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
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他说走就走。
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
剑光并未跟随。
珥青蛇、佩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位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他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找点乐子去。
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
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也还是个读书人。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
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
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突然笑了起来。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
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作证,大为裨益武道。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需喝。”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
大日照耀城头。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被老道人一挥袖子,落在了战场之上。
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
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
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
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
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
女子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
————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
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
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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