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件神事之二
秋天忙完之后,平房村进入漫长的农闲,这叫“猫冬”。没有天灾的迹象,也没有战争的征兆。男人们时间大多消耗在无数的麻将桌上。女人们走亲戚、串门。蒸馒头、蒸豆包、杀年猪,为过年而忙的活计,是最安适最开心的活计。家家户户的烟囱整天懒散地冒着炊烟,房门一打开,屋子里热气和厨房的蒸汽从门里迅速升腾出来,高高地扑向屋顶清冷的蓝天。有几家儿女结婚的,也都在这段时间筹备差不多了。
东屯的人们渐渐忘了铁匠说的顺口溜:
“今年粮贵,明年猪贵,后年炕头没人睡。”
张新健遇到河南铁匠之后,已经决定,就算不关闭鸡场,也要压缩鸡场的规模。因为在目前形势下,无论哪个养鸡场,不管怎么提高生产率,都是必亏无疑。据自己的师傅兰君说,省城那边国营的大型养鸡场,现在每天国家给饲料补贴就要几万元。
日子就像电视剧,似乎由于电压波动,忽闪了一会儿,刚刚正常播放。第二件惊人的神奇事件发生了。
过年前腊月初。这天早晨,由于昨夜下了一场雪,所以感觉天气特殊地冷,冻得空气中没有了空气,什么东西都黑白分明地摆在眼跟前似的。
从东屯东面那条土公路的东方,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一身黑色棉衣裤,面色红润,胡须花白,戴顶毡帽。一手拿一个竹筒,一手拿一个竹板,缓步走,进了村,用竹板敲起了竹筒。东屯人明白,这老头是算卦先生。
一般情况下,算卦的应该是个瞎子,由一个女人或者孩子,用一根竹竿牵着,瞎子边走还要边敲打竹板。就像《二泉映月》的作者阿炳,被一个女人领着四处卖艺一样。
但今天这个老头是正常人,看上去精神矍铄,甚至有点仙风道骨之感。
冬天的平房村,主要特点就是“闲”。来了个算卦的,恰似递给要瞌睡的人一个枕头。算卦老头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算卦的到了谁家屋里,左邻右舍都凑进来,如同看演出一样。老头什么都精通,批八字、相面、称骨、看风水。
这一天是东屯人再一次大开眼界的日子。
这老头,不但掐掐手指就能说出你长这么大以来,在哪一岁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你家兄弟姐妹几个,子女父母的情况,他都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你随便写一个不相关的字,他算算能说出你姓什么!
这老头算卦还有异人之处,一是算卦只算未来三年,超过三年以后的事情不说。二是他不要钱,农村人叫做“凭赏”。谁有心给钱,就自己往竹筒里塞。平房村没有几户富裕的人家,一般都是“赏”给他一块两块的,老头看也不看。可是老头算从前的事太快太准了,几乎家家都留他说说,所以一直算到晚上,才从西头公路上离开东屯。那个竹筒居然塞满了钱。
老头如同飓风吹过,又搅乱了东屯平静的小日子。人们又是没日没夜地谈论和琢磨他算卦的神奇,再迅速把添枝加叶的故事,传向整个平房村,整个解放乡……
一直到后来很多年,确切说,东屯人分散去往全国各地的几十年,一直到今天,也没有人再碰见那么高深的算卦先生。
然而那天真正特殊的故事,却不在人们传说的故事里。
那天,算卦老头算的第一个卦,是在东屯东头第一家的张老爷子家算的。
那天张老爷子的大孙子媳妇郑红正好来爷爷家串门。是张新健一早开车把郑红送过来的。郑红今年二十五岁,高个子。当年,张新健由于相亲的对象太多,自己后来就“花眼”了,拿不定主意。是新健妈一眼相中郑红:
“这个儿媳妇行,高个,生孩子不会矮的!”
郑红长得也自然是挺漂亮,微红的脸色,大眼睛,圆脸,短发及肩,显得精明干练。再从高高隆起的肚子就知道,她快要做妈妈了。
张老爷子老了,有点迟钝,轻易不和儿子孙子说话,不过他见了郑红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因为,郑红一生孩子,他就见到重孙子了。
算卦老头只是给郑红看了面相,就说:
“你是有福之人哪。不过心强好胜,将来能自食其力。年内得一子,是个男孩。你男人却不是一般人,为人心比天高,不过,他心太善,挣不到钱。‘人莫好,心莫好,行好不得好’啊。”
郑红频频点头,信服地说:
“老先生,你可是真人了,医院里做B超的大夫是我家亲戚,她说了,怀的是个儿子。我知道我丈夫是好人,可是家里家外的谁也不说他好,都说他傻。我看他也傻,心太实。太实不就是迂,迂不就是傻?你说他这辈子是个啥人?有大出息吗?”
老头摇头:
“我算卦,未来事,不算三年后的。他这几年生意红火,但凡好运不过六年,再有一两年,他好运就到头了。”
中午郑红和张新健回养鸡场的路上,在车里迫不及待地向张新健说了老头算卦的事。特意强调了老头那句“心太善,挣不到钱。”
张新健开玩笑说:
“做什么事都得凭心尽力,天道酬勤。算卦的话你也信。你又没文化了。”
郑红就大声嚷起来:
“我没文化,可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夸我能说会道、会办事?谁想占我一点便宜,他得寻思寻思。可你倒好,别人说你,你不分好话赖话,就是笑;别人求你,你不分好人赖人,什么都能舍得出去送。书呆子,窝囊废。”
张新健急忙闭口不再跟她争吵。
结婚之后,他总感觉妻子不是原来那个未婚妻了:未婚妻郑红,性格温柔,从不和自己吵嘴,就算发脾气,也像猫轻轻挠自己一下,痒痒的舒服;而妻子郑红呢,动不动火冒三丈,像老虎咬自己。但,生活小事张新健忘得快,自己也记不清结婚之前二人相处的事情了,郑红却说记得清清楚楚,说是自己还和以前一样。于是张新健有时又想,也可能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以前受得了未婚妻的老虎咬,现在却受不了妻子的小猫轻挠几下了。
那天算卦老头最后去的,是东屯最西头的一户人家,户主叫楚士贤,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女儿楚小洁今年十七岁,排行中间,去年夏天刚刚从解放乡中学初中毕业。楚小洁人瘦高挑的身材,眉清目秀,脸色白皙,长发梳成的辫子直垂到腰那里,看她一眼就有一种干净、清爽之感,她性格热情,对什么事都喜欢尝试,并且头脑机灵,没做过的事往往也能处理得很好。
老头算卦这天,她开始也跟着在邻居家观看了,就想:
“我刚从学校出来,何不让他算算自己毕业之后有何前景?”
但是她不动声色,一直观察,等算卦老头准备离开东屯,路过她家院门的时候,她才趁着没人,在背后叫老头:
“老大爷,你给我也算算呗。”
老头站下笑笑,说:
“不算了不算了,我得走了,累一天了。”
“不嘛,老大爷行行好吧,给我算一算,就看看我以后能干啥?好不好?”
老头被这个单纯活泼的女孩给感动了,站在她家院里对她说:
“好吧,就给你算算。只相个面,好吧?”
楚小洁顿时心花怒放,开心叫道:
“好啊!要是算的好,我有五块钱,全都给你啊,呵呵......”
楚小洁让老头进屋算,老头不进屋,说:
“就在院里。你站好,我给你看看。”
楚小洁分明感到老头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透视一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认真端详了半天,老头说:
“这两年你运不太好啊,犯小人。后年你要出一趟远门,但是还得回来。明年你就有一桩姻缘了。”
楚小洁内心里,主要就是想问姻缘的事。可是一个女孩,她本来是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只说让他算算自己能干什么。老头既然说出她心里的话头了,她竟不顾矜持,追问:
“啥姻缘?啥样的男的?人好不好?……”
老头看出她心里有秘密,笑了。说:
“‘情易了,爱易了,当了及时了’。至于是不是好姻缘,超过三年了,我就不说了。不说了闺女,我得走了,不早了。”
楚小洁听得云里雾里,见老头决意要走了,急忙往口袋里掏那五元钱,却没掏出来。她不知道,那五块钱昨天已经被弟弟拿去买雪糕吃了。她窘得面红耳赤,说:
“我明明有五元钱的……真的有……”
老头笑了,挥挥手,留下好像犯错孩子一样的小洁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
算卦老头直顺着大路,朝着夕阳往西而去。
远处不知谁家孩子在放鞭炮,惊起十几只麻雀,在近晚的阳光里,上下翻飞着,伴老头的背影,飘忽消失在远远的村路转弯处。
请看第4章《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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