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榜眼
1784年是甲辰年,就是清朝乾隆四十九年。邵瑛,余姚人。当时,屡试不中的他,已经到了45岁这个年纪。
可以说,邵瑛的大半辈子都在参加科举。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走到壮年,从壮年已经步入了中年,看着马上要成老年了,他一直在科举这条路上这走着,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的落榜了。作为一个儿子,邵瑛深感自己愧对年迈的老父;作为一个丈夫,邵瑛也感到自己愧对生活艰难的妻儿。
几十年的科举,家财早已经败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除了读书写字,自己还会干什么呢?
邵瑛不知道,也不敢想。想着家里的老父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邵瑛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榜题名,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是邵家人祖祖辈辈的念想,邵瑛自幼秉承父亲邵升陛所学,邵家世代都是读书人,这几代,却没有一邵家人中过举。如今,科举的担子,重重地压在了邵瑛的肩上,邵瑛是直不起腰,也透不过气,也只能这样抗着,扛了几十年也要抗。
一次次地带着家人的期盼上路,一次次地又觍着脸回去,每次都要面对远亲近邻们有意或者无意间露出来的讥笑似的眼神。似乎每个人都在背后嘲笑他,是个书痴,是个傻子、是个废物。
邵瑛认为,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周围的人当成笑柄。大家对邵瑛都是装作看不见,或者是不屑看上一眼。有时候,邵瑛感觉自己就象是一条野狗。乡邻们也是打心里看不起邵家父子那副穷酸的样子。
邵瑛其实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的理想就是群经正字。
什么叫‘群经正字’?
简单的说,邵瑛要把古往今来的汉字规范化,把汉字书写简单化。让汉字更好地普及,让天下人都认识,都会写。
我的天啊!这理想也太大了。古往今来,谁做过这样的事情啊!我们数一下:
对比看看这些人,丞相李斯、千古一帝秦始皇、书圣王羲之.......,邵瑛的理想也的确太大了。‘群经正字’这种事情,都是什么人在做啊?就算有这个学识,也要有天大的能力才行。
所以说,邵瑛的理想象是一个梦,美丽虚幻的白日梦。
甲辰科,邵瑛又去了,听说是参加殿试,乡邻们懒得再去打听,懒得再去问了,反正不管参加什么试,邵瑛还不是那样去,又那样偷偷地回来。
以往,每次春试后,立夏左右,邵瑛就回来了。这次,邵瑛去的时间似乎有些长,有乡邻想起这件事情。
“是不是饿死了啊!.......”有人说。
“.......前些日子,他出去的时候,我看他背的包裹很小,没有以前的大,好像带的吃的不多.......”
“他家老爷子年纪大了,那两亩田,老爷子也种不动了,你看那地荒的.......”
“.......哪能还没回来?去问一下他家老爷子?.......”
乡邻们议论着。
“.......有啥个事体好问地呀?我昨天日里,碰到邵老爷子,他还在嘴里面,中了!中了地念叨呢?这老爷子年纪大了,脑子也糨糊了.......”
“.......好像是中了.......”,黄家的男孩说。“.......有两个官差,前一段来了,拿了一个泥金写的帖子去了邵家.......”。
“.......净胡说,你知道什么是泥金?”,黄家男孩的妈妈拉住孩子,不让他再说。
“是不是犯了啥个事体啦?官差都招来了,大概是肚皮饿?偷人家嘛子吃了”,有乡邻猜测着。
“.这个邵秀才平时那么老实,蔫了吧唧的,他能干啥坏事儿?”,一个上了岁数的大伯说。
“不干坏事体,官差怎么会来呢?”,男孩妈妈又说:“拿们想想看,伊除了读书,别个事体一样啊做不来,出去这许多年节了,伊穷的来叮当响,哪里来的铜钿去买嘛子吃啊?人啊!饿都要饿死了,还有啥个事体做不出来啊!哎—吆—歪!想想老吓人的,不讲了,回屋里去了!”
男孩的妈妈惊慌地拉着起孩子,踩着碎步走开。
“是泥金!邵家老阿爹说那个字是泥金写的!”,黄家男孩不服气地回头嚷嚷一句。
啪——!男孩妈妈回过身来一巴掌打在男孩的头上!
“快点回到屋里厢!再不回去,让麻胡子把侬拖了去!”男孩妈妈生气地说。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没有人见过邵瑛回来。乡邻们逐渐确信,邵瑛不是被抓起来了,就是客死异乡了。大家慢慢地不再猜测了,也似乎慢慢地忘记了这件事情。好像这里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名字叫作邵瑛的这个人。
邵家的同族们、亲属们和乡邻们,都绕着邵家门口走路,谁愿意去招惹那家子人呢?一家子的穷气。
人穷的时候,是六亲不认的——不是穷了的人六亲不认,是六亲不再愿意认这个穷人以及他的还在穷着的家人。
只有那个黄家男孩,偶尔去邵家去玩儿。小孩子么?就是没心没肺的,这不么?还在地上拿一个树杈练字完呢?
乡邻们都是不识几个大字的,看男孩在地上画了那么一堆一堆的横横插插,好像那么回事情,大家偶尔看一眼,也没有人在意。
事情的发展,是出乎大家的预料的。这天,一个乡邻大嫂看到男孩依旧在沙地上写字玩儿,好像还拿着一本书?
是一本书,男孩子拿的是一本书。大嫂看清楚了。
“天啊——!你家的孩子那么小,就会写字和看书了.......”,乡邻大嫂激动地对男孩的妈妈说。
“啥个?.......”,男孩的妈妈吓了一跳,说道:“.......啥个事体?哪能会有这种事体啦.......”
男孩妈妈顺手拿起掏灰的耙子,冲了出去,边走边骂:“这个老头邦!老邦骨!自家的儿子,现在是不死不活,还要把人家的儿子带坏塌.......”
“伊年纪大了,脑子不清爽了,大家乡里乡亲的,啥人不是让着伊拉啦!.......”,乡邻大嫂跟在男孩的妈妈后面,劝说着。
吵闹声引来了其他乡邻,大家走到男孩那里,男孩浑然不觉,完全投入在手里的树枝和地上的笔画之间,男孩的左手上,的确拿着一本翻开的、很新的书。
“侬个小乌居!睽睽侬,做个啥个事体.......”,男孩的妈妈扔下掏灰的耙子,一把抢过那本书,愤怒地把书撕碎,歇斯底里地骂道:“......好个事体不去学,嘎小年纪,学这种么子”。
年纪小小的黄家男孩莫名地被妈妈骂着,着突如其来的谩骂,让他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妈妈在骂什么?
可是,书!男孩忽然看到妈妈撕坏了他的书。
“书——!我的书,这个是邵家老阿公送我的书.......”,男孩放声大哭,他不理解妈妈为啥抢他的书,还给撕了!
男孩扑到地上,把碎纸划拉在一起,用身体压住撕碎了的书的,本能地保护他心爱的宝贝。
幼小的黄家男孩很伤心,从来没有过的伤心。他无法理解,给他带来这个伤心事情的人,是自己最疼爱自己的妈妈。
更让男孩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男孩妈妈,脱下一只鞋子,用手拿着,男孩妈妈扒开男孩的裤子。
“趴——!”鞋底打在男孩稚嫩的屁股上。
“让侬不学好——!侬帮我弄出这种事体来!.......”男孩妈妈名嘴里乱骂着。
男孩拼命地哭嚎着。
“趴——!”鞋底再一次打在男孩的屁股上,男孩的嚎声让他的妈妈更加愤怒。
男孩更加不要命地哭嚎。
“停下来——!”上了岁数的大伯从赶过来的乡邻里面跑了过来。
大伯拉住男孩妈妈的手说:“嘎小的男小孩,哪能这个样子打了,伊还不懂得事体,侬不好这个样子打伊!”。
“男小娃儿太小了!不能这样子打呀”
“这样小的小孩,懂啥个呀!不能打呀!”
“等伊大一点,再打!.......”
“嘎小个男小孩儿,侬打伊,伊还是记不牢......”
“侬为啥个事体打伊啦?”。
邻里们纷纷劝说、质问。
男孩妈妈,直起身子,脸朝着邵家的门口的方向,大声骂道:“伊个老邦骨!让他自家的儿子从小就读伊个垃圾书,啥地方去了,都不晓得,死啊活啊的?鬼才晓得!”
“一天到夜读这个破书,看书看书!看个魂灵头......!”,男孩妈妈有意提高声音,要让邵家人听见。
乡邻们听见,都摇头叹着气。
“伊脑子不清爽了,不好和伊拉屋里计较了”
“是啊!同伊拉有啥个较的呀!”
“伊儿子没了,年纪又这样大了,不要睬伊拉啦!”
乡邻们偷眼瞧着邵家的方向,七嘴八舌地劝说着愤怒的男孩的妈妈。
“伊自个屋里的儿子跑没了,现在,又要来祸害阿拉屋里的儿子,大家讲讲,这种人,心肠哪能嘎坏的啦!”男孩妈妈气愤地对着邵家骂着。
“怪事体啦!......”,一个男人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伊拉一家门,整天地缩在屋里,一个老的、一个媳妇、两个孙子,哪能嘎生活的啊!”
“是啦!是啦!”,邻居们随声附和着。
“侬讲,一个公爹、一个媳妇,一天到晚都看不到伊拉的影子,伊拉躲在屋里厢做啥个坏事情呢?”,一个中老年女邻居忽然说。
听了这话,众人们不由犯懵,面面相觑,深思,也都忘记了趴在地上的男孩。
“怪不得?整天地让自己的儿子读书,千里迢迢地进京赶考......”,男孩妈妈发现了什么地说。
“现在好了,儿子没了,剩下公爹和媳妇......”,有人笑着预言又止。
乡邻们都偷偷地笑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偷眼瞧着邵家的大门。
邵家的大门,还是那样地,似开不开,似关不关着,无声无息。
“邵家老阿公在教两个哥哥读千字文、百家姓!”,地上的哭啼的黄家男孩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侬个小乌居,我打死他侬....”,男孩妈妈伸手要打。
“不要打了!....”,上岁数的大伯生气地说:“....怕人家把侬屋里儿子带坏塌,下趟看牢伊,不要去人家屋里。”
“都回自个屋里厢去,整天地,脑子里都不晓的装了啥个么子?”,大伯今天的脾气有点大,转身离开。
乡邻们偷笑着散了,走时,有的还在互相低声私语。男孩妈妈拉着男孩,让孩子回家,男孩倔犟地趴在地上护着他的碎书。
“算了,不要管伊了,小孩儿耍脾气,一会儿自己就好了”,乡邻大嫂把男孩妈妈拉了回去。
被妈妈丢下不管的黄家男孩一个人留在那里,黄家男孩越想越气,他想不明白今天的事情。想着想着,男孩隐隐地觉得屁股还在疼着,黄家男孩又伤心地自己哭了一会儿。
黄家男孩捡起被撕坏了的书页,拍去纸张上的尘土,用手对合着书页,书页上写着几个字————赵子昂真书九十二法、余姚邵瑛书,邵瑛的‘瑛字’,有磨损,看起来象个繁体的‘汉’字。
黄家男孩重新拿起树枝,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黄自元。
黄自元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远房的叔叔,这个叔叔的名字是黄景仁。
黄景仁自幼勤奋好学,少年时即有诗名。黄景仁才高八斗,也是一生都在科考,却是连乡试都没有过。年前,仅仅三十五岁的黄景人死于贫困,那句流传天下的名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就是出自黄景人的诗作。
一年、两年、三年...,不第秀才邵瑛离家已经三年了。在乾隆年间,邵瑛的老家余姚是个不大的地方,那里百姓的生活是平静的。三年里,邵瑛的父亲邵升陛和家人身居简出,亲戚乡邻们也如避鬼魅般地避着邵家门的人。大家相安无事。
转眼,又到了三年前那个科考的日子。科考这件事再也和余姚人没有什么关系了,余姚的乡邻们不再记得,曾经有个穷酸年年去参加科考,这个人名叫邵瑛。
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阵由远而近的锣声,打破了余姚县的沉寂。接着,还有更热闹的鼓声、鞭炮声。
喧嚣吵闹的声音,听着新鲜,嘈杂的声音来自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支队伍正走向余姚邵家这里。
这个季节,不是过年,也不不是过节,唱戏的来了也没有这么热闹啊!
乡邻们涌出了家门,已经长高了的黄家男孩和妈妈也出来看热闹。远处人山人海的场面,让没见过世面的余姚人诧异!
迎面而来的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个穿着锦袍、披着红、头戴着花的,瘦瘦的官在领路,这个男人,骑在枣红色的马上。后面,跟着大堆的乡绅富贾。
衙役们来了、县尉来了、县丞来了,县令大人也来了。有人说,轿子里面坐着的,是知州大人和知府大人。乡邻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儿啊!
乡邻大伯对黄家男孩说:“前面的那个男人穿着的是宫锦,帽子上戴着的是宫花。”
大伯又说:“只有金榜题名的进士,才能身披宫锦、帽插宫花。”
最前方的那个人骑着的红马真漂亮啊!红马高高地仰着头,身上的毛色油光鲜亮,那个人骑着红马最先向乡邻走进。
“是邵家阿叔回来了吧!....”,男孩激动地跳起来大喊。
男孩妈妈慌忙捂住了黄家男孩的嘴。
“孩子啊!侬长了嘎大了,不好再乱讲话了”,邻居大嫂央求着黄家男孩。
大伯的身体忽然有些僵硬,他的步态也变得迟缓了,大伯伸手拉过了男孩。黄家男孩看向大伯,大伯的脸上,不知道怎么就流满了泪水,大伯被呛着了一样的声音说:“孩子啊!你眼睛好,你仔细瞧瞧,是你邵家阿叔回来了么?”
“哪能会的啊!人家那么高、那么俊,邵家那穷秀才又黑又矮,还驼着背....”,男邻居说。
“邵家阿叔!....”,黄家男孩不管别人再议论什么,他只顾高兴地拉着大伯,向前冲去。
枣红马奔到近前,乡邻们两侧躲避上,枣红马上的那个男人,匆忙翻身下马,迎向人群。
“甲午恩科榜眼邵瑛回乡省亲!”
男人后面的队伍里,有一个衙役再高声大喊。
乡邻们都被突然这句冒出了的喊声吓了一跳,竖起了耳朵,似乎,都没有听清。
“钦点!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科,榜眼及第,殿试第一甲第二名邵瑛,回乡省亲!”队伍里,又跟过来一个官员,再次高声大喊。
“赏!”邵瑛回头看看跟随过来的衙役,把手挥向发愣的乡邻们。
“邵家阿叔!....”,黄家男孩高兴地拉着大伯,向前冲去。
“敬舆么?长这么高了!重赏....”邵瑛激动地叫着黄自元名字里面的字说,对着跟随,把手朝男孩和邻居大伯挥了一下。
“兄台!邵瑛离家三年,多谢兄台及各位乡邻照看家中父老妻小....”邵瑛含着泪水向邻居大伯及乡邻依依行礼。
“中了!中了!”,邻居大伯满面是泪地喃喃说道。
“文曲星下凡了!中榜的都是文曲星啊!”,男邻居说。
邵瑛抬头向乡邻身后的方向张望,四处找寻,忽然挣开人群。
“阿爸——!瑛儿回来了!瑛儿金榜题名了——!”
邵瑛大喊着,向自家的家门狂奔。
(以上故事存属虚构,邵瑛与黄自元不是同乡,也不是同时代的人。相同的是,二人都是科举榜眼,授翰林院编修。都编写过九十二法。)
注一:
邵瑛,字桐南。浙江余姚人,经学家、文字学家、书法家。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科进士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编修。邵瑛总结出九十二种汉字结体方法,从赵孟頫的楷书中,摘取范字,编著《赵子昂真书九十二法》。邵瑛另外有编著《说文解字群经正字》,今汉语字典的众多偏旁部首,多取自邵瑛的《说文解字群经正字》。
注二:
黄自元,字敬舆,湖南安化县龙塘乡人,书法家。
同治七年戊辰科进士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编修。黄自元重新编写邵瑛的《间架结构摘要九十二法》,这本书的范字,黄自元是用自己的字体黄体写成,不是临摹作品,而邵瑛原版的是邻写的赵体。黄自元一生勤于书法,博采颜、柳、欧各家之长,自成“黄”体。同治皇帝封黄自元为“字圣”。
注三:
《杂感》清.黄景仁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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