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穷奇煞与净魂鼎

　　听到那男子的声音，车中人无不胆战心惊，一个个小绵羊一样挤到车厢另一头，生怕离得这所谓“杀人盈野”的恶人太近。

　　赵沅湘更是拉着宋小七躲到了最后面，和一堆惊恐群众挤在了一起。赵大秀才左看右看，发现刚才向他自荐枕席的那个妓女就挤在他旁边，恶向胆边生，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身处危急关头，倒不是赵大秀才色胆包天，而是这姐们之前搞得赵大秀才颇为难堪，此刻得了“报仇”的机会，正所谓“君子见机”，赵沅湘可不能放过了她。

　　妓女被摸了一把，怒目瞪视没事人一样的赵沅湘。不过那一僧一道正和睡觉男子对峙，她又如何敢出声斥责？

　　这边发生的好戏，那一僧一道当然注意不到。老道士正眯起眼睛，盯着睡觉男子的后背道：“我瞧你头顶云气作蝙蝠之形，而又暗含血红之色，想必乃是煞气附体！”

　　“煞气？那是何物？”赵沅湘嘟囔了一句。

　　不料胖和尚像是听见了赵沅湘的疑问，扭头朝他这边微笑道：“世上有善有恶。善者凝结而为祥瑞，如凤凰、麒麟、貔貅、灵龟；恶者凝结而为凶煞，如饕餮、混沌、梼杌、穷奇。祥瑞者有‘瑞气’，可以感人为善、救死扶伤；凶煞者有‘煞气’，可以使人为恶、烧杀掳掠。道长所言，是指这男子被煞气感染，所以作恶多端。”

　　胖和尚还没解释完，众人就听见那男子突然桀桀怪笑，手撑车壁站起身来，依旧是面朝车壁，让诸人看不见他面目。这男子尖声笑道：“我以为这道长如何高明，却原来也是一个眼瞎心暗的蠢物！道长，你瞧我是什么？”

　　老道士眉头一皱，还未说话，诸人就见那男子慢慢转过身来。

　　看到男子的样貌，纵是赵沅湘这样为了风度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都不由得吓得两股战战、面色苍白。

　　原来那男子根本就没有面目，脸上却笼罩着一层不断变幻的黑雾。这黑雾仿佛有一种吸力，使人看久一会儿，就不由得如痴如醉、心生恶念。

　　赵沅湘只是一介普通读书人，如何能抵御黑雾的诱惑？一眨眼间，就已经深陷其中，头脑中更不知由何而起，出来无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邪恶想法。车中其他的普通人也不能幸免，一个个眼露凶光，更有几个上下打量着那几个妓女，眼看就要把邪念付诸行动。

　　忽听得胖和尚口中“唵”的一声。这梵音如同洪钟作响，又如同天打雷劈，一下子冲散了黑雾的影响，惊醒了车中诸人。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之前自己心中生出的恶念，都不由得愧疚难当——赵沅湘也后悔不已，悔的是没趁着被黑雾诱惑赶紧做点什么，白白错失了干坏事不负责任的大好机会。

　　这边厢胖和尚用“狮子吼”功夫挽回了车上诸人的心智，那边厢老道士一边死死盯着黑雾男子，一边冷笑道：“想不到我玄幽道人行走江湖四十载，居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也是今天撞了大运，没遇上煞气缠身之人，却遇上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穷奇煞’！”

　　赵沅湘已经听过了老和尚的讲解，闻言心中一惊：难不成这男子不是被煞气感染的凡人，反而根本就是老和尚所说的，和饕餮、混沌、梼杌并列的凶煞“穷奇”？

　　那穷奇煞一阵怪笑，也不再言语，突然从背后生出两只足足各一丈有余的蝠翼。

　　这蝠翼又黑又大，此刻猛地展开，一下子掀翻了大篷车的顶篷。阳光甫入车厢，众人都被光线刺得眼前一花，又觉身下一震，有如腾云驾雾。

　　待到睁眼再看，乘客们才发现大篷车已经被穷奇煞拆散，诸人都已经摔在地上，想必是被穷奇煞震飞了出来。大篷车的车夫更是趴在一旁、人事不省。

　　“有传言说凶煞畏光，”站在地上，穷奇煞踢飞了身旁一块车子碎片，抖了抖背后翅膀，嘿嘿笑道，“今日心情好，告诉你们这传言是错的。”

　　老道士和胖和尚不敢怠慢，一左一右死死盯着穷奇煞，提防对方有何动作。

　　他们多年行走江湖，自然知道穷奇煞岂是易与之辈？倘若稍有疏忽，必然酿成大错。

　　其他乘客们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躲进了大路旁边的草丛——可也不敢逃远，生怕穷奇煞见有人逃跑突下杀手，只得战战兢兢地从草丛里看着一僧一道一煞对峙。

　　赵沅湘心中暗叫苦也，小爷我出来坐个车都能遇见这种怪事。要自视甚高的赵大官人把小命送在这种地方，是万万不可能的！当下，赵沅湘一边盯着草丛外两人一煞的状况，一边尽可能隐蔽地在草丛里向后蹭去，指望着偷偷脚底抹油。

　　也是天要亡他赵沅湘，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他，那穷奇煞突然扭过头看着草丛，怪笑道：“待我收拾了这秃驴和牛鼻子就拿你们打牙祭！如果有不怕我的鬼火的就跑罢！”

　　赵沅湘咬牙切齿，终于不敢再往后蹭，只能尽可能把身子紧贴地面，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不过肚子下去了，臀部又撅了起来，整个人好似一只鸵鸟。

　　老道士看着穷奇煞，缓缓把一直背着的大鼎解下来放在地上，冷笑道：“妖魔鬼怪，猖狂个什么？贫道乃是龙虎山天师教玄幽道人，当今天师教张天师的嫡系师叔！贫道游走江湖四十载，曾与‘梼杌煞’交手四天四夜不分胜负，降服小妖小煞不计其数！今日更有大师一旁相助，定要将你正法于此！”

　　胖和尚看了玄幽道人一眼，双手合十，向穷奇煞微微颔首道：“贫僧是栖霞寺护法长老普乐，望施主回头是岸，早弃杀孽。”

　　玄幽道人向普乐禅师沉声道：“大师慈悲为怀，然这凶煞杀人无数，本就无可救药，何必再费口舌？唯有使其神魂消散，方可超度死在它手里的无辜百姓。”

　　胖和尚普乐禅师叹了口气，点点头，面朝穷奇煞端了个架势，两只肉掌居然发出金色佛光，让人只觉他一对手掌坚如金铁、锋利难当。

　　若有佛门修行者亲眼得见，必会发现普乐禅师使用的，正是佛家护法除魔的不二法门“大金刚伏魔手”。

　　玄幽道人则从怀里摸出一沓黄纸黑纹的符咒朝面前一撒，绝大多数符咒都“腾”地在空中自燃成灰，只留下五张符咒悬浮于空中，在玄幽道人面前排成一个圆环。

　　这五张符咒第一张曰“镇”，第二张曰“缚”，第三张曰“净”，第四张曰“杀”，第五张曰“灭”，五张符咒缓缓旋转轮回，正是天师教师徒相传的秘法“诛邪符阵”。

　　穷奇煞抱着胳膊看着这一僧一道耍把戏，背后巨大的蝠翼兔耳朵一样一抖一抖。待到玄幽道人把符阵设好，穷奇煞才戏谑道：“道长，大师，可否开始？”

　　玄幽道人冷哼一声，袍袖一挥，符阵中第一张符咒“镇”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向穷奇煞。

　　这符咒只是一张黄纸，此刻飞在空中，居然展得笔直，隐隐发出破空之声，仿佛比一把飞刀还要锋利。

　　穷奇煞纵然对一僧一道满是轻蔑，但符咒乃是天师教祖传的技艺，它终究不敢怠慢，露出袖子中的一对兽爪，一边大踏步向玄幽道人冲去，一边用蝠翼将自己包裹起来——分明是想硬吃玄幽道人一张符咒的攻击，趁机拉近距离斩杀敌手。

　　穷奇煞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何等丰富！它身为凶煞，肉体强横，根本就不会惧怕受伤，反倒是玄幽道人木杆一样的身材，受它一爪，不死也要重伤。

　　不过穷奇煞千算万算，没想到玄幽道人这一张符咒根本就不是攻击符咒。

　　这张“镇”符甫一碰到穷奇煞的蝠翼就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白色纹路吸附在穷奇煞身上。穷奇煞怒吼一声，正待继续前进，只觉自己动作迟缓无比，手脚蝠翼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镇”符乃是阻滞自己行动的弱化之术！

　　穷奇煞行动既慢，玄幽道人一蹬地面，后蹿出四五丈，逃离了穷奇煞的魔爪，接着便继续催动符阵。剩下的四张符咒排成圆环，在这老道士的面前愈转愈快，蓄势待发。

　　老道士的符阵似乎有千般奥妙，穷奇煞怎么能让他继续催动功力？它正要再度前进，却忽然后背吃痛，原来普乐禅师劈金断铁的“大金刚伏魔手”已经攻到跟前。

　　普乐禅师一个肉球一般的胖子，此刻居然轻如飞燕，灵敏非常，一掌掌变着花样向穷奇煞削去，更时不时瞬移一般变换位置，纵是穷奇煞爪挠脚踢、蝠翼扇动，愣是碰不到普乐禅师分毫。

　　若是换做往常，穷奇煞凭借它凶煞的肉体怎么也不至于落入下风，可如今它中了玄幽道人一张“镇”符，连往常五分之一的速度都达不到，又如何能和轻功盖世的普乐禅师交手？短短片刻，穷奇煞全身上下已经中了普乐禅师几十掌“大金刚伏魔手”，黑色躯体上盖满了金光灿灿的佛门手印。

　　穷奇煞怒吼一声，用尽全身之力将蝠翼向普乐禅师罩去，宁可再吃十几掌，也要用翅膀控制住这胖和尚，不能让他滑不留手地变幻位置。

　　不料穷奇煞蝠翼刚动，远处的玄幽道人就将第二张“缚”符打了过来。

　　这张符咒出手的时机好不巧妙，正看准了穷奇煞蝠翼初展、不能回收守御的那一刹那，结结实实打在了穷奇煞的背脊上。

　　这“缚”符一碰到穷奇煞立刻自燃，火焰中伸出一条细长的金色锁链，绕着穷奇煞穿梭了几圈，猛地收紧，将它的蝠翼手脚一股脑紧紧捆了起来。

　　眼看着玄幽道人面前剩下的三张符咒转得飞快，穷奇煞手脚受制，心知若不赶紧逃离这锁链，怕不是要被这“诛仙符阵”杀得形神俱灭。

　　既然手脚都已经被“缚”符捆住，穷奇煞别无他法，只得散去面前黑雾，露出一张凶神恶煞、兽不似兽、鸟不似鸟的怪脸。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幽蓝色的鬼火从口中喷出，硬是把普乐禅师逼离了身边。

　　穷奇煞在自己身周用火焰画出一个两丈多的屏障。看普乐禅师要突破这屏障尚需时间，它赶紧低下头来，朝着身上的锁链喷出鬼火，想要熔断锁链、迅速脱身。

　　哪知龙虎山天师教的“诛仙符阵”岂是等闲，对此早有准备。只听得玄幽道人口中大喝一声，第三张“净”符已经脱离符阵，射了过来。

　　这“净”符所用的墨水，乃是用天池万古玄冰为水、东海黑鲛泣珠为墨研成，有破除一切邪秽的净除之力，对付穷奇煞的邪火再合适不过。“净”符甫一投入穷奇煞的鬼火屏障，立刻就熄灭了这炽热难当的烈焰。

　　见状，普乐禅师又如何会浪费机会？胖和尚蹂身而上，大金刚伏魔手掌掌到肉，又在穷奇煞身上印了几十个大手印。

　　一套打完，普乐禅师忽觉蹊跷——纵使这穷奇煞被“缚”符困住，手足无法行动，也大可以口吐鬼火反击，何故就这么默默挨打？禅师低头一看，只吓得魂飞天外——那穷奇煞周身的锁链分明早已熔断。

　　普乐一抬头，视线正和穷奇煞凶光毕露的两只红眼对上——还未说话，这位栖霞寺的护法大师就被穷奇煞的利爪打飞出去五六丈远，嘴里吐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

　　普乐禅师像面口袋一样摔在地上，痛哼了几声就不动了。

　　草丛中众人都悚然而惊——他们一僧一道才和穷奇煞将将打成平手，如今和尚受伤退场，怕不是他们要输给穷奇煞了！

　　打倒了普乐，穷奇煞转过头，向身在远处、正准备发射“杀”“灭”二符的玄幽道人恶狠狠地道：“牛鼻子！你们龙虎山传了两百年的道法，今日还在使用，也不怕过了时！”

　　见穷奇煞挣脱束缚、同行被一击打倒，玄幽道人心知这正是危急关头，哪敢答话？他一咬牙，将“杀”“灭”二符一股脑射向了穷奇煞。

　　这两道符咒，“杀”符斩肉体，“灭”符裂神魂，正是诛杀妖物的杀手锏。但天师教的“诛仙符阵”定要五符全中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如今穷奇煞已经解了“缚”符，“净”符也被用来消解它的鬼火，玄幽道人早已不指望这剩下两符能彻底击败敌手，只盼拖延一会时间，再作计量。

　　谁知那穷奇煞见了飞来的两枚符咒，嘿嘿一笑，嘴中吐出两团鬼火迎了上去。

　　两道符咒还没来得及起效，就在空中被穷奇煞的鬼火烧了个干净。

　　穷奇煞看着咬牙切齿的玄幽道人，眼中满是嘲讽。它将自己身上“镇”符生成的、限制行动的白色纹路用爪子一一剥去，怪笑道：“牛鼻子道士，你可还有符咒能用？”

　　玄幽道人叹了口气，把一直端在身前、运转“诛仙符阵”的双手放了下去。他摇摇头，朝着穷奇煞轻声笑道：“穷奇，你可知道我此去京城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穷奇煞死死盯着玄幽道人——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玄幽道人冷笑道：“当今外夷入侵，多有邪术妖物。圣上降旨，令天下有能之士进京朝见，献上降妖除魔之法！贫道此去，正是要为皇上献宝！”

　　“献什么宝？”穷奇煞瞪着玄幽道人。

　　“孽畜！也是今日你命途不济，叫你遇见了我——”玄幽道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把他之前一直背着的那口大鼎“咚”地放在了身前，“——和我的‘百炼净魂鼎’！”

　　玄幽道人两手握住造型古朴的鼎耳，口诵真言。霎时间，鼎中燃起了一团耀眼至极的纯白火焰。

　　穷奇煞暗叫不妙，张开翅膀就要飞走逃命。不料“百炼净魂鼎”中的火焰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宛如磁石吸铁，竟使它不能远离分毫。

　　玄幽道人不住运功催动神鼎，那穷奇煞无论如何挣扎，都一点一点被鼎中净魂之火吸了过去。

　　“孽畜！待你进得此鼎，定叫你身受万火焚身之苦，令你形神俱灭！”玄幽道人怒吼道，手上功力增加，鼎中火焰更是愈烧愈旺。

　　身处半空、不断被吸向神鼎的穷奇煞大叫一声，口喷鬼火，显然是想作困兽之斗。玄幽道人哼了一声，正待防御，却见那鬼火居然不是朝他而来，反而烧向车上乘客们躲藏的路边草丛。

　　玄幽道人一愣之际，草丛已经燃起熊熊大火，还传来乘客们被火烧灼后发出的鬼哭狼嚎。

　　此时普乐禅师已经幽幽醒转，眼见此景，向玄幽道人疾声道：“道长，快救人！”

　　玄幽道人咬紧牙关，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叹一声气，熄灭了鼎中的净魂之火，催动功力，将灼烧草丛中众人的鬼火都吸进了鼎中——这神鼎能吸纳世间万物，用来救火也算门当户对。

　　净魂之火一灭，吸力顿失。穷奇煞何等机灵，立马展开翅膀，桀桀怪笑着飞向天际消失不见，眼看是追不上了。

　　草丛已经被鬼火烧成了一片黑地。穷奇煞的火焰凌厉非常，纵使玄幽道人用神鼎相救，火焰中心的那些妓女大汉之流的乘客也都已被烧成了焦炭，靠近火焰边缘的几个人固然留了个全尸，但皮肉都被烧得破烂，又毫无气息、一动不动，显然也都死得透了。

　　扶着百炼净魂鼎的玄幽道人和趴在地上的普乐禅师面面相觑，心中惨然，都觉得自己一生行走江湖，从没有过如此失利，不仅让无辜乘客身死烈火之中，到头来居然还给恶贯满盈的穷奇煞逃掉了。

　　玄幽道人重新背起百炼净魂鼎，走上前把普乐禅师拉了起来。禅师拍拍僧袍，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一车乘客，居然转瞬就尽数去往西天极乐。”

　　玄幽道人早已不抱希望，但还是大声问了一句：“还有活着的人吗？”

　　紧挨着那片火烧黑地，大秀才赵沅湘颤巍巍地从旁边的草丛里伸出了手——要不是机智的赵大官人趁着僧道煞打得热闹，一直在草丛里偷偷往后蹭，恐怕也逃不出这团鬼火的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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