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疼吗
雪下了一夜还没有停,雪花铺了满地,人走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夜锦衣扫了一眼还在床上昏睡的楚修翳,就披了件大红色的狐裘斗篷朝后园缓步走去。
她知道后园有她的墓碑,她也知道在她盗血如意那晚,她的墓碑被毁了,只因毁了那墓碑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来看看那块墓碑。
才步入后园,她就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的墓碑前站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卫卿笑。
他的脸已经有些苍白,头发上和肩膀上已经落了大片的雪花,看起来太过颓然。
只有那熟悉的红色,才让他看起来稍微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大雪里,他像一个雕像一样站的笔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锦衣心里冒出许多的疑问来。
似乎是听到身后的动静,卫卿笑缓缓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的夜锦衣时,他的眸子倏然紧缩,眸中的情绪怪异莫名。
是他眼花了吗?
夜锦衣果然没死?
他该怎样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看到卫卿笑脸上的情绪之后,夜锦衣不着痕迹地蹙了眉头。
他们两个就这样在漫天大雪中对视着,没人移动半步。
许久之后,夜锦衣才缓步走到卫卿笑跟前,抬手抚落他头发上的雪花,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他身上。
她并没有去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讶然,也并没有去问卫卿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冷么?”夜锦衣一边系着斗篷上的带子,一边抬头盯着卫卿笑的眼睛问道。
恍如隔世。
卫卿笑脑海里突然就蹦出这四个字来,他像是反应不过来此时发生的事情,过了半晌,他才僵硬地摇摇头。
夜锦衣自然不会知道,她给卫卿笑披上斗篷的瞬间,令卫卿笑想起一个人,一个久远记忆里最重要的人。
“你······”
“你······”
长久的沉默后,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了。
卫卿笑僵硬地笑了笑,道:“你的面具被送到无境山庄,我还以为你死了。”
夜锦衣蹙眉道:“我的面具。”
显然,她并不知道楚修翳把她的面具送到了无境山庄,也并不知道楚修翳刻意制造出她已经死了的假象。
此前,她一直以为无境山庄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太过相信楚修翳了。
可是,楚修翳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明白。
夜锦衣并没有解释这件事情,她只轻声道:“我没死。”
就算这已经是摆在卫卿笑眼前的事实,夜锦衣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夜锦衣不喜欢说废话,但有时候即使知道那是废话,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说。
也许,这短短的三个字就能带给卫卿笑莫大的安心。
卫卿笑点点头:“嗯。”
他们之间又开始了沉默。
恍如隔世。
夜锦衣脑海里也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是假死了一段时间,再次醒来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敢肯定,在这段时间里,卫卿笑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此时的他才会这样异常。
她有直觉,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卫卿笑并不是她之前认识的卫卿笑。
就算人是,心思也早也不对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夜锦衣没有去问,她知道若是卫卿笑想说,他会自己开口告诉她的,她不愿意去逼问卫卿笑。
所以,夜锦衣只淡淡道:“我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回东京,你先回苏州吧,有时间我会去找你的。”
说罢,夜锦衣就打算转身。
她并非不想跟卫卿笑多待一会儿,只是此时的卫卿笑让她觉得无比陌生,让她无所适从,让她没有底气继续交谈。
这种陌生尴尬的感觉让她抑制不住的难受。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要难受?
她想不明白,她也不想去明白。
人生在世,糊涂一点并不是什么坏事。
“我不会再回苏州。”夜锦衣才刚刚转身,卫卿笑就猛地扯住她的胳膊,又将她拉到自己跟前。
不对,卫卿笑的情绪不对,非常不对。
这突然冷硬的话语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不只尴尬,还有压抑,令人无法承受的压抑。
“随便你去哪里。”夜锦衣淡淡瞥了卫卿笑一眼,挣开卫卿笑的手,后退两步。
她想要逃离这种诡异的气氛,她更想卫卿笑马上在她面前消失,因为这种压抑的气氛已经让她有些情绪失控。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何时变得这样?针锋相对?
夜锦衣深吸一口气,快步转身离开。
卫卿笑抬眸,盯着夜锦衣的背影,他没有动,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夜锦衣活着就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他还能奢求些什么。
眼看着夜锦衣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后园的门口,卫卿笑突然迈开步子,大步朝夜锦衣走去。
“别走。”夜锦衣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并且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还没来及转身,她的身子已经被卫卿笑从背后环住。
“我有事情要跟你讲。”卫卿笑醇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那就说。”夜锦衣微微侧头,不耐烦道。
“我不是我母亲的孩子。”
夜锦衣的眸子猛地一缩,太阳穴的位置也突突跳着。
什么叫我不是我母亲的孩子?
这句话什么意思?夜锦衣不懂,或者说,她刻意不想去懂。
“我不是落花夫人的儿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卫卿笑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
闻言,夜锦衣的心里像是突然开了个大窟窿,无论如何都补不起来,心里翻腾的悲伤的浪潮从那窟窿倾斜而下,硕大的雨点砸下来,淹没了她的希望,毁了她生命里的一丝阳光。
卫卿笑之于她,是什么样的存在。
以前她其实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是现在她明白了。
卫卿笑是他这条孤独的复仇之路上唯一一个同行者。
就算她有多么不希望卫卿笑介入这件事情,但她下意识认为卫卿笑和她是同一种人,即使仇恨附加给她的痛苦要比卫卿笑强烈地多。
可是,现在卫卿笑说,他不是落花夫人的儿子。
怪不得了,怪不得卫卿笑会突然变得这样奇怪,这样陌生。
他们两个,再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同行者,就连能维系这层关系的血缘都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谎言。
“抱歉。”夜锦衣低头道。
“为什么说抱歉?”卫卿笑的额头抵着夜锦衣的肩膀,久久不愿意起来,或许是夜锦衣的身上有令人眷恋的气息,抑或是夜锦衣能带给他温暖。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脑袋里竟先是为我们并不是表兄弟,而感到遗憾,却并不是为我姨母做的一切感到羞愧,也并不是,为你这么多年受的苦感到内疚。我,为我的自私感到抱歉。”夜锦衣这些话说的断断续续,也说得很认真。
她很少将话说的这样艰难,她也很少承认自己的错。
可是,现在她却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也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卫卿笑。
卫卿笑没有说话,却将夜锦衣抱地更紧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的这样透彻,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过错。
当一个人的的确确这样做了,你有理由相信,你对他而言,是一个重要的人。
卫卿笑突然觉得知足了,认识夜锦衣这么久,他似乎第一次听到夜锦衣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并且说的是她心里真真切切想的东西。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只能靠猜去了解这个奇怪的人了。
卫卿笑抬起头,将夜锦衣的身子扳正面对着自己。
他知道,他不可以再拖了,他必须告诉夜锦衣自己是任家的孩子,他要让夜锦衣知道,就算他不是落花夫人的儿子也没关系,他们依旧是兄弟。
他们现在可以叫同一个人爹,可以叫同一个人娘。
他会永远陪在夜锦衣身边,永远保护着她的。
只是,他沉浸在这样急切的心情里出不来,忘了思考他如今对夜锦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忘了思考他为什么会慢慢地开始毫无保留地爱护夜锦衣。
他甚至感觉不到,他对夜锦衣的感情已经不再单纯地是什么兄弟之情了。
“我······”他才刚说出一个字,就停住了。
因为他看到夜锦衣裸露的肩膀上清晰的牙印,那牙印很深,如今还红肿着,足以见留下这个牙印的人用了多大的力道。
卫卿笑不是小孩子,他知道这个牙印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牙印,他也许还没有去思考夜锦衣嘴角清晰可见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夜锦衣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卫卿笑的脑海里,他有很长的时间都回不过神来,甚至直接愣在原地,看着夜锦衣脖子上的咬痕发呆。
密密麻麻的咬痕、吻痕,在夜锦衣白皙的脖颈上清晰可见。
卫卿笑突然有些怀疑今天的雪花是不是太大了,迷了自己的眼睛,才会让自己这么久才发现。
他没有去问夜锦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是僵硬地抬手触摸着夜锦衣遍布咬痕的皮肤,轻声道:“疼吗?”
疼吗?
这次,换夜锦衣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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