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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洞中月


  陶文姜一场好睡,再醒来时已不知何时躺在了石床之上,身上盖着毛毡,耳边隐有爆炭之声,她慌忙坐起身,见石洞中空无一人,暗道:“那无赖终于熬不住自己下山了,可怎么也不说一声。”正纳闷中,洞口传来男声:“你醒了。”却是外出的华明澜回来了。

  陶文姜眉头一皱:“现在什么时辰了?”

  华明澜答道:“午时已过,我附近转了转,山路难行,估计来接应你我的人还困在山下呢。”

  陶文姜闷闷不乐,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华明澜将拎在手中的猎物随身扔在炭火旁。“身负重伤”又“附近转了转”的武安侯收获颇丰,野鸡肥兔早已收拾干净,他犹嫌不足:“可惜没酌味的材料,不然这野兔和山鸡配上香料和山花蜜一烤能香飘十里,明沦最贪这一口。”又对陶文姜似笑非笑:“我那小弟没有姊妹,倒是将陶姑娘当姐姐一般,可惜他因拾宝阁一事还在反省未曾随王伴驾。”

  陶文姜假装没有听到“拾宝阁”,默默从荷包里掏出一物朝对方兜脸扔去,华明澜耳聪目明,一扬手便将那物拢在掌心,却是一个琉璃瓶子。他打开盖子闻了闻,失笑道:“你居然随身携带盐巴。”

  还是上好的桃花盐,一般的大家闺秀荷包里会放火折子,伤药和桃花盐吗?

  陶文姜不愿兜搭他,直到他要用一根树枝将山鸡串起来,才出声道:“你做什么?”

  华明澜将手里的物事颠了下:“当然是串起来。”

  陶文姜急道:“这种杂木遇火难免焦朽,不若竹木清香,距这洞口十几杖外便有小片竹林。”

  华明澜失笑:“陶家小姐,我们是避难于此而非踏青游玩,不如便宜行事,还是将就些吧。”

  陶文姜不解:“竹木近在眼前,为何还要将就而不物尽其用呢?”

  华明澜决定不理会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想陶文姜没等到他回应,便自行向洞外走去。华明澜有点头疼,本以为这丫头遇事冷静狡黠识大体,却不想任性起来如此执拗难缠,他瞟了眼陶文姜脚上的暗金纹羊皮小暖靴,只怕她行不过一丈远便浸湿了鞋子,只得将陶文姜赶了回来,认命得去寻那竹木。

  华明澜手脚利索,找到了竹林,不多时便将削好的竹棒拎在手里,又单肩扛了两个大的竹筒,他领略了陶大小姐的“矫情”,生怕她看到了竹签烤肉,又想起来什么竹筒煮水,省的又赖他再走一趟。回来的路上鬼使神差般又掏了个野鸡窝,他一去一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想陶文姜也未坐等白吃,已将那山鸡野兔斩了小块,细细抹上了盐粒。他拿出野鸡蛋时还得了一个笑脸,顿时心平气和下来,觉得小姑娘食不厌精教养大的,虽娇蛮了些,也不失可爱,且还颇有些泰山崩于前我自淡定的气度,对陶文姜有了这样的判断,接下来对她嫌鸡胸太柴,鸡腿太大,兔肉太硬,只肯烤了鸡蛋来吃,也就一笑而过了。

  陶文姜吃了蛋,用积雪擦去手上的膻腥,又煮了一壶热茶与武安侯饮尽,却还不见含山郡主的影子,神色渐渐焦灼。

  华明澜开口问道:“含山郡主与你当真相熟?”

  陶文姜微昂起头道:“金兰之好,八拜为交。”

  小娘儿间过家家一般叽叽喳喳也称得上八拜之交了?华明澜勾唇一笑道:“含山郡主跟随老王爷东奔西跑,性子也养的与京城闺秀大不相同,倒是难得看她与哪家小娘子亲厚。”

  想起了往事,陶文姜道:“宣和元年,福建有海盗惊扰商人。含山侯爷奉命剿匪,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含山郡主。”

  华明澜点头,宣和元年老侯爷和当地官府配合,用兵如神大败海盗,堵了老巢,陶同知雷霆手段,近千人的贼寇,一波波拉到菜市口行刑,刽子手的刀砍得卷了刃,一刀下去竟不能当场毙命,死刑犯半折了脑袋哀嚎惨叫,宛若人间地狱。此后十年泉州一带再不见海盗,连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陶同知也是因此在官场上打响了名声,一路高升。

  陶文姜接着说道:”含山在泉州时我同住,她跟着老侯爷东征西讨,心胸眼界本就远非普通闺秀,旁人不解便多有微词,但武安侯戎马倥偬,殊勋盖世想来能理解。”

  殊勋盖世?这小丫头求着人的时候倒会给人高帽子戴戴,华明澜笑道:”其实你也不必紧张,她是勋贵之后,家有军功,旁人动不了她,也只能过过嘴瘾,只不过老侯爷倒称得上戎马一生,行军时茹毛饮血都不为过,含山郡主可比老侯爷会享受。”作势打量了一下山洞道:”这哪是她打猎时的落脚之处,分明是神仙洞府嘛。“

  这倒是冤枉了含山,按着含山的意思,依山傍水就地取材,什么炭火软榻毛毡统统都是矫饰,可文姜“矫饰”惯了,让她图个新鲜还行,若次次出来游玩都要坐冷湿的砖石,抓一把树叶子沏茶是绝对不干的,含山妥协了一次,文姜便顺竿爬,等含山觉出味儿来,这山洞竟媲美闺房了。文姜轻声笑:“我体弱,含山便多准备了些器物罢了,也多亏了她周到,否则我们如今可不知有多凄惨呢。”

  华明澜笑笑:“有理,含山郡主勇猛,前日在猎场将一干将士都比了下去,猎物最多不说,其中还有一头野猪,若有人想在圣驾前露脸,怕是只能去掏熊洞了。”

  陶文姜与有荣焉,掩袖而笑,宽大的袖口遮住她大半个脸蛋,只剩下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黑瞳明眸,清澈见底,她轻声道:“郡主其实惯用长枪,有一年山上游玩,众人看到有人挑着许多蝈蝈笼子在叫卖,兴致来了,便各凭眼缘选蝈蝈来斗,含山不懂只管挑那些个大的,自然输了,我们便让她只身去山下沽酒来喝,结果月上中天她才浑身血污的回来,有胆小的当时就骇晕了去,原是她带酒返程时抄了近路,碰到了狼群,枪挑了头狼才脱身,酒坛子却一点儿没破。第二天去看了,果然看见数只野狼尸身,枪枪直穿狼喉。”

  华明澜道:“郡主拜名师,习得杨家枪法,又快又利,锐不可当,施展开来十几人不敢近身,杀几头狼自然绰绰有余。”

  陶文姜顿时来了兴趣:“那侯爷惯用什么兵器。”

  华明澜道:”若马上作战,长枪亦可,平地杀敌,大刀更为趁手,倘单打独斗,还是宝剑更合心意些。“

  陶文姜一声惊呼:“竟是十八般兵器一应使得全么?”

  华明澜有心谦虚一下,但此刻陶文姜惊佩的眼神让他很是舒爽:“我十三岁就跟着行军,军中高手如云,便跟着谁都学一些,渐渐就不拘门派兵器了。”

  陶文姜心有向往:“那军中可出现过江湖游侠?或是有诸葛神算之能献计献策,或是留下情报来去无踪的世外高人?”

  华明澜哈哈大笑道:“两军对敌时,若真有游侠儿误闯十之八九会被当做奸细,当场击杀的可能性更大些,真想报效圣上,也是要入了军籍的,哪容得下来历不明的人四处游荡。”

  陶文姜满目遗憾:“莫非前朝南侠萧若风夜投龙虎营,大破百万金蛇阵的故事也是假的?”

  华明澜道:“多是说书人杜撰出来哄骗世人,又或是哪年的秀才屡试不第便臆想出来个不屑王侯的高人隐士来,哄自己高兴罢了。”

  话音刚落,又皱起了眉头,这南侠降龙记是三个月前京城里刚流行起来的本子,且只在聚贤雅舍里讲过几回,因涉及前朝,名字起得也不好,被巡城司揪出来尽数撵出城去,这本子也未传唱起来,那陶文姜莫非进了聚贤雅舍听书?她金枝玉叶,怎好涉足那种地界,若被一两个出头不成的秀才冲撞了,后果不堪设想。他清了清嗓子道:“闲书误人,那些个千里不留行,快意恩仇的本子还是少听少看,茶楼酒肆多聚集这些读书人,翻了几页史记都敢贬驳时政,言语轻狂,做派浮躁,哪里有半点儒家学子风范。”

  陶文姜却不以为然:“那些儒生来自五湖四海,有时听他们讲家乡的习俗也很是有趣儿。他们喝酒时也不总是吟诗,哼过绵软的江南小调,也高唱粗狂的爬山歌,有的学子从大漠来京城赶考,一路行过恶水山障的北荒之地,见过云秀滴翠的江南春光,遇过强盗也得过山野村夫的庇佑,曾结交名士赴豪门夜宴,觥筹交错间与州官称兄道弟,酒醒仿若小蝶庄梦,照旧一人一行囊赶赴前程。”

  居然还见过不少这样的落魄秀才!华明澜冷着脸听陶文姜又道:“寒窗十年待龙门一跃的学子们犹如过江之鲫,然每科不过百余人,心中郁猝无处排解,与瓦舍之中高谈阔论也不过是忠君报国之心,想一尝抱负罢了。你和含山出身贵门,自然只看见儒生寒酸,不晓得他们的苦楚。”

  华明澜的确嫌弃书生多事,却不想听陶文姜娓娓道来却别有一番意趣。

  陶文姜道:“聚贤雅舍也不乏名人雅士,济州府有个秀才进京,盘缠用尽便白日里代人写书信,弄些字画来赚嚼用,有时饿极了就捉了冷水鱼,没柴薪便将那鱼细细收拾了,撕成丝丝条条来吃,管这个叫做细脍宴,夜宿荒庙时还给那破庙起了个雅号叫小相如府。”

  华明澜心想,文君夜投司马相如,见其家居徒四壁立,这书生怕是也想凤求凰招个人傻钱多的文君小姐来呢,偏偏弄了些风雅的名头来哄骗世人,这样的不仅穷酸,还可恶!忍不住问道:“含山郡主常常扮了男装去市井之地,也带了你去?”

  陶文姜脸一红,这究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儿,偏偏今天说了这许多被人察觉出来,想想华明澜也不是长嘴多舌之人,便有点怯生生道:“我们次次都在角落里,且四面垂了帘子,并不会与生人接近。”

  华明澜看着方才侃侃而谈的陶文姜,此时软糯糯的可怜,便开口道:“是店主人想得不周到,若设了单间,你多带些人倒无妨了。”

  陶文姜松了一口气,还是武安侯见多识广,与一般权贵不同,否则再给她扣上一顶不安于室的帽子,她倒不知道去哪儿打醮拜神了。但言语之间颇有顾忌,不敢再多说这些趣事儿。华明澜见她怕了,心中倒有些失落,眼神一转问道:“我若记得没错,泉州一役后不久,光州大旱原知府赈灾不力,又引起瘟疫,圣上将你父亲调任光州,听闻那时光州十室九空,流寇横行,可有惊到你?”

  南蛮之地虽不如北方繁茂,但到底民淳朴,靠海吃海也别有一番风貌,却不想陶文姜记事后再踏足北地只见饿殍遍野,田地荒芜,所到之处皆是破败之相。她当时真的怕了,若父亲也治理不力,怕会是如原知府一般被圣上派来的天使当场下狱,腰斩于市。那些时日父亲在外安抚灾民,遣医控制疫情,母亲便和城中商户结交,以外公名义许下条件,让他们交出钱粮买药赈灾,舅舅又从海外寻来良药云散子才将一场浩劫化为无形。

  提起往事,陶文姜依然心有余悸道:“侯爷定没见过那些本是田里讨生活,最为老实本分的人,见到食物药材却会露出比饿狼还要凶狠的目光。”

  华明澜一笑道:“我见过的,战场上比比皆是,稍有松懈便万劫不复,自然每个人都是狠角色。”

  陶文姜想想却是,对华明澜心中又升起了一丝佩服,听他语气淡淡,却不知经历过多少场生死时刻。

  华明澜心中想的却是,福建海战,光州赈灾,浙江盐政,陶国安用政绩一步步走入朝廷权柄中心,这其中或怯或蠢或贪都会前功尽弃,天子近臣易做,重臣难做,陶尚书绝不是靠一个有钱的岳家便能成事的,但看他教养出来的子女便知。又听陶文姜笑道:“说来光州百姓能安居乐业,含山老侯爷功不可没,他可是半年之间就将光州附近十几个城县的匪徒灭了个干净。”

  华明澜也笑道:“难怪你与含山郡主感情如此之好,渊源在此。那陶姑娘可知郡主那位仪宾最近闹出了不少闲话来。”

  陶文姜茫然的摇摇头:“我离京多月且含山鲜少与我说郡主府的事情。”

  华明澜道:“仪宾马敬元不甘庸碌,靠着郡主勉强混进冬猎想着博圣宠,跟着别人马屁股后面跑了两天一根兔毛都未猎着,而后的赏宴上吟诗作对也不甚精通,酒入愁肠之下跌了一下,伤到了头,惊了圣驾讨来了太医,却是要他静养了。”

  陶文姜忍不住皱了眉头,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心中没半点成算的仪宾怎堪配含山?!

  突的灵光一闪,长身而立,盯着华明澜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华明澜似笑非笑:“前日。”

  陶文姜牙根发痒,狩猎中如何静养,自然是要送回京或附近县城?那拂尘岂不是扑空?华明澜昨晚却不曾出言提醒是何意?!今日却拖着她等了这大半日又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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