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华宴
转眼太康八年(公元287年),武帝见天下无战事,于是开始月月不上朝,纵欲为欢,期间武帝还册封了大批嫔妃,整日寻欢饮酒,淫逸做乐。杨皇后虽不独宠却也未失宠。太子妃贾南风只盼望太子登基。太子司马衷依旧如故的呆傻,而皇太孙司马遹整天在宠溺中,玩乐的心态与武帝越来越像。
这日清明,惠风和畅,洛阳城内大批名士齐聚汝南王司马亮的府上,可谓群贤毕至,满庭风雅。这乃是武帝交给司马亮的一个任务,因为有大批南方名士北上做官,在洛阳自成一派,北方名士看不起他们,再加上文化差异,所以南北名士之间难免会有冲突和矛盾,为了让南北文化相融,同时进一步笼络南方名士,进而稳固政权,武帝特命司马亮每逢佳节,必宴请南北群贤,加深交流,增信释疑。
在座的北方名士有张华、卫瓘、山涛、刘毅、杜预、贾充、荀勖、左思、嵇绍等,南方名士有陆机、陆云、周处等,此外齐王司马囧及皇太孙司马遹因与汝南王之子司马瑾交好,也应邀而来。
时酒乐正酣,杨骏立言道:“今天洛阳名士齐聚汝南王府,名士中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有人说论打仗,南方人不如北方人,论文采北方人不如南方人,果真如此吗?不如比较比较,助助雅兴怎么样?”
张华说:“这样,恐伤和气吧。”
杨骏笑道:“助助兴而已,不会伤和气的。都说文人相轻,今天在这里有这么多文人一定谁都不服谁,既然如此,不如比较比较,汝南王,你是主人,你说呢?”
汝南王不愿得罪杨骏,觉得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答应道:“可矣。”
杨骏见汝南王同意了,高声问道:“哪位南方名士愿意先来?”
时东吴已故丞相张悌之子张勇在座,闻杨骏询问,于是起身,也不施礼,高声问道:“好虽好,只是不知比点什么?”
其声高亮,其势不卑不亢。
杨骏见其不施礼,轻蔑一笑道:“原来是原东吴丞相之子,这样,晋国既然是用武力夺得天下,我看就不用比武了,也怕伤了和气,不如文斗吧!”
张勇道:“既然是南北比试,文武都应该斗一斗,不若先来武斗,我且上场给在座诸位添分雅兴,不知哪位北方将军敢来对战?”
席中果然有那北方的年轻小将杨林,也是名门出身,初生牛犊,天地不怕,见张勇年轻瘦弱,口出狂言,又见许多名门权贵在座,也想趁机扬名洛阳,于是应战道:“久闻东吴丞相张悌之名,我杨林很想和丞相之子比试比试!”
那张勇虽为原东吴丞相张悌之子,却自小生活于军旅之间,英勇无畏,虽看似瘦弱,却十分有力,其父张悌曾与晋军决战于板桥,死于晋人之手,故张勇心中一直有怨怒,气势上早已胜对手三分,两人刚一交手,杨林力敌不过,便吃了一拳,南方名士本来听杨林狂言,心有不满,此时见那杨林吃了一拳,纷纷叫好,北人却觉得少了几分面子。
杨骏看情势不好,那杨林根本不是张勇的对手,便叫过斗魁,低头嘱咐了几句,斗魁点点头,叫来一个驺虞骑侍卫,待那杨林挨不住了,那侍卫一跃而上,目视张勇,要与之交手。那杨林见有救援,爬起身,急忙溜了。
张勇见眼前之人乃一士兵打扮,不是将军,更不放在心上,心中怒火难消,管他是谁,只要是晋人,就统统想打倒在地,没想到二人刚斗了一回合,张勇发现其力不在自己之下,出手狠辣,招招直奔要害,张勇此时还算冷静,知道不能硬拼,于是卖个破绽骗他攻右,那侍卫果然攻右,张勇瞅准时机,狠力一拳打在对方胸口,不料对方挨了这一拳,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张勇吃了一惊,结果被对方反手将打倒在地。此时北方人皆叫好,南方士子默不作声。
张勇挨了这一拳,伤得不轻,心中怒意增加了十倍,那侍卫却像无事一样,伸手激怒张勇,让他来攻。张勇怒而冲上去,一把抱住那侍卫,想以力搏,将他摔倒在地,不料竟力敌不过,根本没有办法将那侍卫摔倒,那侍卫将张勇双手掰开,一脚将张勇踹倒在地,继而冲过去,抬起手臂,拳头直奔张勇脑侧挥去。
汝南王见势不妙,只恐张勇被打死,站起身刚要喊住手,却只见一个硕壮的身影冲入场内,一把抓住那侍卫的手腕,那侍卫以为来人是一般人,于是根本不管,还要使劲要打下去,然而自己用尽全力,手臂却无法挣脱出来,那侍卫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此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那臂膀比自己的大腿还要粗,自己用尽全力的一拳被他轻易拉住,且稳如泰山。此人不是别人,乃是被东吴称为武神的周处。
那名驺虞骑侍卫见周处气势如虎,倒吸一口凉气,流了一身冷汗。
周处看了张勇一眼,张勇会意,乖乖退出场外,周处松开那名驺虞骑侍卫的手,让其尽管来攻。
那名驺虞骑侍卫知道周处非同一般,使出了十分力气打来,周处也不躲闪,凭着自己天生的魁梧体质,任其拳脚打在身上和腿上,旁人看去,似乎不疼不痒。那驺虞骑侍卫心下发狠,一拳朝周处的头部打去,周处见他招数用尽,无计可施,便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手腕一使劲儿将他扭过身去,然后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的腰,像扔麻袋一样将他出了场外。
南方士子见周处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无不赞赏叫好,只有陆机、陆云两兄弟始终不动声色。
“你……”杨骏大怒,将手中酒杯一扔,刚要起身,未等杨骏起身说话,从大门外走进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南方北方都是一朝之臣,一家之人,哪里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呢?百姓要是知道了,怕是会笑话!皇上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这两个孩子不是别人,说话的正是汝南王的小儿子司马瑾,另一个则是当今太子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也是武帝司马炎寄予厚望的晋国未来的皇帝。
汝南王司马亮平日十分宠溺幼子司马瑾,今日会集百官名士,不期司马瑾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出这样的话,似怒非怒道:“司马瑾,这在座的都是你的长辈,也不先行礼?”继而对众宾客介绍道,“这是本王的小儿子,名叫司马瑾,今年十岁。”另一位大家都知道那是太子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
杨骏问司马亮:“莫不是羊太傅取名的那个司马瑾?”
司马亮笑道:“正是,小儿年幼无知,言行鲁莽,还请诸位见谅啊!”
卫瓘点头笑道:“此子生而不凡,今观其言行亦不凡,不枉羊太傅一片厚爱啊!”
张华也趁机圆场道:“汝南王说他鲁莽,我却看他礼数周到,且颇有见识,料日后必成大器!”
司马亮大悦,站起来说道:“多谢诸位的包涵和赞赏,今日本是圣上降旨,让本王在府上设宴召集南北名士,共享太平盛世,天下分裂已久,南北隔阂颇深,此为国之不幸,天下既然统一,就不应该再有南北之分,南北南北,难道北方人再不到南方去,而南方人再不到北方来吗?今日再不比武,只聊文罢!”
“也好也好”
杨骏哪里受过这种气?本想发作,怎料被一个孺子打乱,那孺子偏偏是汝南王的爱子,且与皇孙司马遹交好,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众人见汝南王拉出了皇帝的名义,不得不听命于他,纷纷赞同,杨骏心中虽有气,只得忍耐道:“好,那就聊聊文章吧!”
谈至文章,北人推崇左思的《三都赋》,无不赞赏左思,而南方士子则拿出陆机的《文赋》,并说陆机的文采高过左思,左思、陆机不说话,其他人倒是争执起来,非要分个高下。这个说《三都赋》冠绝古今,那个说《文赋》一出再无文章。司马亮有心平复众人争论,怎料这些文人文斗起来比武斗还要激愤,且司马亮自己对这些文章不过略知一二,真要让自己说,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骏对司马亮笑道:“都说文人相轻,果不其然啊!”
司马瑾坐观不言,张华见司马瑾小小年纪似有睥睨天下文士的气度,奇之,待两边争过气后,问司马瑾道:“司马瑾,你可读过《三都赋》和《文赋》?”
“读过。”
“哦?”张华点点头笑问道,“刚刚众人对这两篇文章争论不休,你怎么看呢?”
张华博学而谦卑,无论南北士子都对他净敬重有加,所以张华一说话,众士子皆缄默不语,又见张华问司马瑾文章之事,无不好奇着洗耳恭听。
司马瑾起身答道:“《三都赋》里有一句: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而《文赋》中也有一句话的观点与此相似: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我还记得左太冲曾说过,自己写的诗中,最喜欢的只有两句:‘士胄蹑高位,英俊沉下潦。’正是因为这两句诗,缘情而咏志,可见真正的佳作只有所见略同,而不分高下。至于‘文人相轻’……”司马瑾看了看其父司马亮脸上没有愠色,大胆说道:“真正的文人是不相轻的,‘文人相轻’出自曹丕的《典论》,其实曹丕的诗赋与曹操和曹植比起来,写的很一般,他对弟弟曹植,是有嫉妒之心,所以才说‘文人相轻’,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九鼎,时人惧怕他。因此‘文人相轻’这句话才流传了下来。”
张华笑着没有说话。
汝南王道:“小小孩童,能懂什么?这些不过是你的臆断,就敢在众名士面前胡说?天下文人这么多,只有你说那曹丕是错的。大家不与你争,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对的了?不过看你年纪小,不愿与你争论罢了。”
皇孙司马遹笑着看了司马瑾一眼。
司马瑾答道:“有理有据,怎么能说是我胡说呢?”
张华问:“哦?理据在哪?”
司马瑾道:“我听说陆士衡刚到洛阳时,也想写《三都赋》,后来看到左太冲的《三都赋》后,赞不绝口,再不提此事了。他们是真的文人,然而没有相轻。”
张华问陆机:“士衡,是真的吗?”
陆机挺起身笑答道:“是真的,我还曾给我的弟弟陆云写信说,北方有一个粗鄙之人,也想写《三都赋》,等他写成之后,我将用他写的文章来封盖酒翁呢!”
众名士听罢,都哈哈大笑。
陆机借着说道:“等我看到左太冲的《三都赋》后,确实叹服,我若再写,只是取辱,于是我就搁笔不写了。”
张华道:“果然是英雄惜英雄,名士惜名士啊!”
此时在座的名士也有见拙的,也有冲汝南王称赞司马瑾的,南北名士纷纷言和,再不提文章二字。
杜预见刚刚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文人名士,因一孺子而解怨释怀,不禁开玩笑道:“我记得此子字徵羽,如今长大,定弹得一手好琴,不知老夫可得闻否?”
司马瑾见是杜预问话,忙答道:“瑾虽对音律十分喜爱,却一直没有名师教导,所以想献丑也献丑不了。”
杜预笑道:“这有何难?今日天下名士聚集于此,还怕拜不得一、两位师傅吗?我听说士衡、士元琴艺精湛,不若就收下这孩子为弟子罢!”
陆机、陆云闻言连忙作揖,只说自己何德何能?众名士笑他二人谦虚,定要他们弹奏一曲。陆机推脱不过,只得接过琴来,抚琴闭目正身以待,众人见状纷纷如钟而坐,静而不语,鸦雀无声。
一阵薰风而过,此时唯有风动、草动、水动,仿闻枝摇、叶落、又似有湛湛水波。陆机睁开双眼,轻轻一拨,音弦长荡,余音不绝,继而缓缓而弹,有如锦缎缠绵,愈收愈紧,似乱有章,其间轻、重、缓、急、快、慢、放、收,使得一曲之音,其情饱满,令人闻之忘他,忘我,忘一切事,身坐于地而遐想于天际,迷醉其中而不自觉。
一曲既竟,余音犹在,众宾客仍陶醉其中,连司马亮、杨骏也都闭上眼睛,摇晃脑袋,不料人群中渐闻泣涕之声,恍惚间哭声荡于整个庭院,众人惊醒,寻声望去,只见一人伏于案上痛哭流涕,却是山涛山巨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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