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碧落追踪(一)
霍知遇此番受伤,着实突然。前院最西的一间客房外,大小家奴、丫鬟站了两排,下人们多半低头沉默,其中一两个不断吸着鼻子,看样子极为难过。
老管家双眼泛着血丝,一见炎凌,急忙走上前来,瞥见苍决微微一愣,开门丫鬟只道霍老爷那白发侄儿来霍宅祭拜霍夫人,却不曾提过来的是两个人。差人把苍决送进隔壁客室吃茶,才将炎凌引进屋中。
客房最里面的木榻上躺着霍知遇,脸色蜡黄,额头上的伤已经裹好,殷红的血透过白布渗出来。炎凌轻轻走到榻前,掖了掖被角,在榻边坐下了。
医者跟管家简单交代几句,写好了方子,挎上药箱步了出去。管家略一踌躇,看过叔侄二人,也带上门出去了。
霍知遇吁了口气,半是喟叹,半是疲惫,视线转向炎凌,苍白的笑了笑,嘴唇开开合合,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霍伯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的。”炎凌没有说出实情,魅魇或者施法者这些事,霍知遇知道的越少越好。
霍知遇定定看着房梁,良久,缓缓点了头,沉声说道,“侄儿,有件事憋在霍伯伯心中很久了,这件事实在诡异实在离奇,不知该从何讲起,亦不知说出来你会不会信,会不会怕……”
“霍伯伯,有些话憋在心里迟早会闷出病来,说出来也好。”
霍知遇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明日你伯母下了葬,你就不要再来霍家了,这个宅子,不怎么吉利。我打算把家奴、丫鬟们都遣散了,让他们各回老家各奔前程。”
一住,看向炎凌,“我膝下无子,早年间跟你父亲交好,原本打算把姬清许给你,不承想你家出了那档子事儿后,你就没了音讯。如今,也不知姬清是死是活……好在,好在你回来了。
我与炎萧是为知己,一直拿你当我的儿子,我那些生意、铺面,后继无人,你跟你父亲耳濡目染,也懂些药材,这些生意就交与你吧。瀚河南北的那些掌柜们,我都打好招呼了,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少东家。”
“霍伯伯,你说的哪里的话?我既不懂药材也不懂生意,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你这话,我是万万不会应的。”炎凌红了眼眶,别过头去。霍知遇失了爱女又丧了夫人,眼下是真真心灰意冷了。
霍知遇苦涩一笑,在炎凌的手背上拍了拍,沉声道,“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说姬清的事。”
炎凌点了头,没应声。霍姬清的事他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甚至,可能知道的比霍知遇还多。
“从七八年前开始,姬清便得了一种怪病,我请遍了瀚河南北的无数名医,甚而连瀚北金蜗国的巫师,以及瀚南怀桑的毗萝坛寺僧都寻了来,可这病却始终治不好。
那些年,外面传言,姬清是给狐狸魅住了,我死马当活马医,甚至找了做巫蛊法的法师来院中跳神。不仅如此,我还在明月楼‘比武招亲’,要选个术士出来,只要能治好姬清,我不但把女儿嫁与他,还送他瀚河南岸的所有生意……呵,可这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姬清总是在夜里犯病,看起来奇痛无比,我这个做爹的恨不能替她受着……”
霍知遇林林总总把那几年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到霍姬清失踪那天。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好像忽然间就老了十几岁。
炎凌低下头来,大力攥紧了拳头,心里的恨满地都要溢出来了。
霍知遇抹去眼泪,勉强一笑,“姬清很懂事,怕那副样子吓坏了旁人,总是躲进那间密室里,默默地受着。她那样的痛,恐怕十个壮汉加在一起也忍不了十之一二,可她却生生受了好几年……
有好几次,我甚至想,要不我杀了她吧。与其让她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就干脆利落的死了算了,也不用遭这份罪。可我下不了手啊,那是我的女儿啊。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可是我这孩儿的命,也实在是太苦了……”
炎凌仰起头来,微微闭上了眼睛,俄顷,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道:“霍伯伯,我会找到姬清姐姐,一切都会过去的。”
霍知遇点了点头,慢慢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睡着了。
炎凌轻轻步出客房,带上房门。外面家奴、丫鬟们都散了,门口只站了老管家一人。
“管家老伯,这两日霍伯伯都未曾合眼吧?”
老管家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指着霍夫人灵棚旁的一间客室,低声道,“少爷,跟你一道来的那位公子,等在那间客室里,老奴就不进去了。”
炎凌唔了一声,向那间客室转去,路过霍夫人灵棚,心有戚戚焉。顿了顿身形,刚好跟苍决目光相撞,便招手引他出来。二人出了霍家大门,一路往炎家去。
其时正是戌时,雨停了,长街上的行人不多。
炎家大门洞开着,这几日炎家大院进进出出热闹的很,绵绵在门外挂了两盏灯笼。这座被宿安人称为鬼宅的森寂院子,因这两团微弱的暖光,一下子温柔起来。
二人在门口住了住,相对一笑,跨进了院子。
院中石廊遮了挡风的竹帘,烛火穿过缝隙透出暖意来。两个人影打在竹帘上,正自说笑着,其中一个人影听着脚步声,扒开帘子,笑道:“你们回来了?我正在跟逐流打听灵墟的事儿呢,这灵族人实在是太有趣了!”
苍决边笑边向廊内转去,“石大少爷,有句话叫‘轻薄桃花逐流水’,这个‘轻薄桃花’说的可就是这位逐流,你就不怕这人把你掳了去,轻薄于你?”
二人转入石廊落了座,廊内点了个小炭盆儿,逐流石壮相对而坐。廊内清香四溢,嗅来,正是月迷津的桃花酿。
石壮一听,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打着石桌,上气不接下气道,“哈哈哈哈,像当年掳走鹊青一样掳走我吗?哈哈哈哈哈,鹊青多白净,多俊俏,我可比不了比不了……”
逐流挑挑秀丽峨眉,婉约一笑,“实不相瞒石少爷,我生冷不忌。”
石壮立刻笑不出来了,连忙扶正身形,讪讪道:“炎凌、苍决,救命,我打不过他。”
炎凌无奈笑笑,接过逐流斟的酒,一口饮尽,搁下杯子,沉声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有什么收获?”
逐流定看炎凌,深深地点了下头,“圣灵女早年间的事,我所获不多。”
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饮尽了,才道,“我今天打发小精怪们,在灵墟各处寻找一个像圣灵女的人。特意跟它们交代过,哪怕是面生的灵族人,都要好好查问仔细了。
狸奴儿和狐幽儿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好奇的很,一再跟我追问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的人。我烦不胜烦,便跟它们讲了事情的原委。
呵,那狐幽儿心细如发,听完,竟然叫它想起五年前的一桩事来。”
逐流一住,笑了笑,一脸赞许,看几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继续道:“狐幽儿说,五年前,它有一次在云溪旁饮水,正撞见柳柔儿携了一个红衣女子回了碧落舍。
我听了很是激动,便追问它,那你看到那女子的模样了吗?它说没有。我说,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这个人呢?
狐幽儿便说,主公要找的人不是消失在大婚当日吗?当时的季候,放在盘古墟正是秋天,而那女子也正穿了大红的喜服。那柳柔儿羽化成了女灵,只好男色,却掳来个女子,幽儿自然印象深刻,绝忘不了。
我道这确实是个大消息,便急急跑来先知会你们。要知道,早年间珵光那老匹夫,可一直对圣灵女倾慕的很,这霍小姐若是被柳柔儿掳了去,怕是跟珵光有着扯不清的关系了。”
炎凌斟了酒,呆呆望着杯中细小的涟漪。自出了霍姬清住过的阁楼,他便认定了掳走霍姬清的人肯定是珵光,让他没想到的是,中间竟还有柳柔儿这一层。
从袖袋中掏出了阁楼上带出的一叠画卷以及珵光的玉佩,往石桌上一搁,一五一十把阁楼密室的事说了一遍。
石壮把酒杯往石桌上一蹾,气地目呲欲裂,“太过分了!太他妈过分了!这个珵光简直畜生不如,这么惨绝人寰的事都做的出来!”
逐流叹口气,于心不忍道,“重塑骨肉,确实残酷的很。那栖血草虽能洗髓、增修为,可灵族中人却绝不会碰,我那奴儿若不是误食了,断然不会为了那点修为去受那份罪。只是没承想,这东西人族服下后,竟会痛苦至此。”
苍决眉头紧蹙,端起酒杯又搁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从跟魅魇斗法开始,到被魅魇引到霍姬清闺阁,再到发现珵光的那枚玉佩,这一环一扣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可依着目下来看,霍姬清既然是被柳柔儿掳走的,又确实跟珵光脱不开干系。那这魅魇,不,那这施法者到底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好心帮他们一把吧?
“怎么了?”炎凌见苍决忧心忡忡,忍不住问道。
苍决摇摇头,“没什么。既然掳走霍小姐的是柳柔儿,那就去会会她,撬开她的嘴。”
逐流微微一笑,“这几年我正瞧她不顺眼呢,奈何族中长老有意将她选为新任圣灵女,我没法子治她。有你们出马,再好不过。我就幻化个模样,一旁看戏。”
石壮一喜,“苍决大哥、逐流大……逐流,你们行行好,把我也带去灵墟吧,我跟卫忠讨了不少保戾丹,应该能顶得住。再说,姬清姐姐我也相熟,理应出一份力。”
苍决对石壮点了头,斟了杯酒,仰头饮尽,又看过炎凌、逐流,沉声道,“事不宜迟,这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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