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封往事
今天是公主册封礼,古逐月不用去训练场,但他也挤不进观礼队伍,于是去集市提了条鳜鱼回来。
鱼很新鲜,他提着穿过鱼鳃的草绳,被夯了一裤腿的鱼鳞。在摸钥匙开门的时候,古逐月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容虚镜,”古逐月推开门走进来,“下次别忘了关门,家里东西不怕遭……”
不怕遭了贼吗?
他话还说完,一记掌风在他还没看清人的时候就迎面而来。
古逐月瞬间弯腰侧身躲过,被甩了一圈的鳜鱼打在他腹部,又掉了几片鳞。
来人气势汹汹,古逐月还没站稳,他又是一掌劈向他的面门。
古逐月就势屈膝,后腿猛然发力后一跃而起,从他的头顶翻了过去。
尉迟醒转身后扫一腿,古逐月侧身翻转,有惊无险地落地站稳。
落地时巨大的反力挣断了草绳,鳜鱼从古逐月的手里飞了出去。
尉迟醒转身抬手,掐住了鳜鱼的鱼鳃:“不错,进步很大。”
古逐月把草绳扔到松树下,走过来接过基本上昏死过去的鳜鱼:“杀鱼前要把它敲晕,你这一来倒省了它一记闷棍。”
尉迟醒在水缸中一过,手上的鱼鳞遇水而沉,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从回皇城我就被下令静修,还没机会溜出来看看你们。”
“容虚镜呢?”尉迟醒起前在院落里逛了一圈,没看到她人在哪里,“她想起来什么了吗?”
古逐月摇头:“一提星算两个字,她就不太对劲,像丢了魂。”
尉迟醒跟着古逐月往厨房走,老实来说他知道有厨房这个东西存在,但活了十来年他一步都没踏进去过。
古逐月把鱼拍在菜板上,拿过刀背反方向刮鱼鳞。
肥硕的鳜鱼两面被脱了鳞,光秃秃地往水里一丢,还浮了起来。
古逐月一刀剖开鱼腹,熟练地处理好了内脏,再放上菜板时,鳜鱼绝望地动了动嘴,彻底咽了气。
“可以啊,”尉迟醒看呆了,“很熟练嘛。”
古逐月抬起头,用湿手挠了挠后脑勺:“还、还行吧。”
尉迟醒坐在灶炉边,抽出火折子来点火:“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皇城吗?”
“你说要去上清宫,”古逐月当然不会忘,“让我看看我到底是谁。”
“上清宫暂时是去不了了,”尉迟醒说,“太辰皇帝正在努力找我的错处,得过段时间。”
尉迟醒丢了根松木进炉灶,从胸口摸出来一封信:“但我偷了点东西给你。”
古逐月放下砍鱼头的菜刀,在干布上擦了擦手,接过信封。
信封上的字很简洁:玄衣将军行川见启。
漆封从中间断开,这信被打开过。尉迟醒看出来古逐月的疑惑,在他发问之前就提前解释:“这是存放在战事录里的,就算是收信人没读过,也会有收录官拆开检阅。”
“此去泊川,一路多艰,愿将军行至水岸荒漠,多加谨慎。天寒加衣,夜深掌灯。”古逐月字字句句念了出来,他不是很懂尉迟醒为什么把这个给自己看。
“可以啊。”尉迟醒笑得十分不正经,“才来皇城多久,认识的字这么多了。”
古逐月笑了笑,把信纸放在了灶台上,拿起刀接着切鱼:“感觉这信就是下属关怀长官,你为什么特意拿来给我看?”
“你也觉得很稀松平常?”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再把信里的内容想了想,肯定地点头:“很平常,闲话家长里短的感觉。”
“是啊,”尉迟醒也点了点头,“就是因为它的平常,所以才显得不平常。”
“上清宫是靖和存放重要文档的地方,从织造冶炼的经验之书,到学家名知的经典语录通通都由收录官一一分类置放于阁楼里。”
“这个稀松平常的问候关怀之辞,为何被划分在了战事录里?”
“为什么?”古逐月问。
尉迟醒耸肩,拿过扇子扇了扇火炉里刚刚生起的火苗:“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位玄衣将军,”尉迟醒说,“也姓古。”
古逐月的刀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坐在灶炉边的尉迟醒。灶膛里的木块燃烧后噼啪作响,尉迟醒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等着他做出反应。
“他……”古逐月思考了很久之后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清楚。”尉迟醒丢了块柴火进炉灶里,拿过手边的铁钩搂了两下,“我还没搞明白信是谁写的,这看似平常的话,如果深究下去,也许有段并不平凡的往事。”
古逐月把片好的鱼放进一个瓷盆里,敲了两个蛋清进去搅拌。
尉迟醒伸长了脖子,看着他诡异的手法:“这哪儿学的这是?”
古逐月一手握着木筷搅拌,一手抓了颗蒜单手剥开,拍碎了丢进来。
“自己领悟的。”古逐月说。
尉迟醒吹了吹炉灶里的火,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我还能干嘛?”
“那边坛子里,摸碗酸菜出来。”古逐月抬手指了一下墙角的土坛子。
尉迟醒拿过碟子,抽出筷子往墙角走:“你怎么不把容虚镜送到重华山去?星算的人认得她,肯定不会阻拦的。”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古逐月问他。
尉迟醒打开土坛,看着黑洞洞的坛口,比如说冷漠高傲一类的词瞬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个,很淡的人。”尉迟醒说,“最初接触肯定会觉得她有些傲慢,后来就发现她只是有些懒。懒得去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懒得去思考那些能用更简单的方法去解决的事情。”
“我如果告诉你,”古逐月说,“她就是镜尊位呢?”
尉迟醒手上的筷子滑进了土坛里,他愣了片刻。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把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坛子里,捞到了木筷。
“说实话我觉得我自己应该吃惊的,”尉迟醒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甚至觉得这其实在意料之中。”
“我在想,她迟早会记起来所有事,”古逐月从辣椒串上剪下来几个干辣椒,“如果她习惯了以那样光芒万丈的形象出现在星算门人的眼前,我也许就该帮她保守住这段脆弱的时光。”
尉迟醒码了一碟酸菜来,放在了菜板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这么强的人受伤,进而忘记所有事情?”
“阿乜歆也很奇怪,”古逐月说,“你和紫极交战后地面塌陷,我们一起往下坠落,不知道怎么的她手里就多了一把剑。”
尉迟醒掐着花椒一粒一粒往调料碗里扔:“那是巫神陵啊?”
古逐月把锅擦干,放了一勺油进去。油烧热后有青烟冒起,他一股脑地把葱段姜块辣椒全都抖擞进去。
尉迟醒被油烟呛到后,还不忘捂着眼睛盲倒花椒进去:“太呛了吧这也,我看你有把有式的,到底是不是真会做饭啊?”
古逐月把尉迟醒拨到一边,随便切了几下酸菜后就丢到锅里:“肯定是熟的。”
尉迟醒惊了:“那你这折腾半天,你还不如直接抹了酱料烤来吃,肯定也能熟。”
古逐月从水缸里舀了半葫芦瓢的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后转头看着尉迟醒:“巫神陵是什么?”
“野史戏文里说藏着云中剑的地方。”尉迟醒耸肩,“不过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在无名墓里,但比较多的是说巫神陵。”
“念渡一不是在震州吗?”古逐月问,“如果是上一代钦达天死后剑随葬了,也该在震州吧?”
“还有这个巫神陵,为什么念渡一可以说是圣物的东西,在巫神陵里?”
尉迟醒点头:“问得好,我也有这个疑问。但我也没找到答案。”
“什么东西这么香?”阿乜歆突然出现在窗外,院子里积雪自己堆到了小腿深,她却还是穿得很单薄。
“你怎么不在公主的册封礼上?”尉迟醒问她。
“你怎么不在公主的册封礼上?”阿乜歆反问他。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后回答:“有我没我都一样。”
“那我也是,”阿乜歆直接从窗户翻进厨房,“有我没我都一样。”
“李灵秀一开始拉着我不让我走,”阿乜歆掀开锅盖,看到了正在烧热的汤汁,酸辣的气味让她吞了吞口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越来越难过,就没空管我了。”
“越来越难过?”古逐月疑惑地问道,“册封礼难过什么?”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这样!”阿乜歆抓住古逐月的手臂,示意他看自己。
“皇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可真早啊,”阿乜歆抓着古逐月同他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扫来扫去,“要不怎么说冬天的小熊最容易和人做朋友呢,老喜欢喝醉。”
阿乜歆松开了古逐月,转身站在他身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你在说些什么东西?果汁混羊奶喝醉了吗?”
“啊!——”阿乜歆又转回来,抓着古逐月的手臂,“我在说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
阿乜歆松开古逐月,一摊手:“就这样,她拉着我聊了两个时辰,我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就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了。”
古逐月低下头笑了起来:“因为她想看见的人没出现吧。”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然后重重地点头:“期间有一个背影跟你很像的人出现在礼宴上,李灵秀一下站起来,一桌子的水果全打翻了!”
尉迟醒左右找不到说辞跳过这个话题,他指了一下冒白烟的锅缘:“水开了。”
古逐月连忙揭开锅盖,用最快的速度把鱼片倒进去,然后划拉开。汤汁刚刚重新冒泡,他就整个连锅端起,倒进了另一个瓷盆里。
“你在转移话题吗?”阿乜歆问尉迟醒。
古逐月洗了锅,尉迟醒假装没听见阿乜歆的问题,抓过手边的干布递给他:“好好擦,擦干净。”
“你就别提这些了,”古逐月倒了半勺油进锅里,把葱花洒在了鱼汤上,“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会老得很快的。”
油一烧热,古逐月就淋在了鱼汤上,滋啦作响的声音和香味一起,抓走了阿乜歆的注意力。
古逐月走到闷着米饭的锅边,盛了满满一木桶的白米饭,然后抱着小木桶拿出四只碗:“筷子在你左手的柜子里,拿一下。”
尉迟醒抽了四双筷子出来,捧着酸菜鱼汤往餐室走,阿乜歆跟在两个的身后,也走了过去。
大雪还在下,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压弯的枝条染白了房檐。邻居家的猫敏捷地越过隔墙,黏人地绕在阿乜歆面前。
阿乜歆抱起这个大胖子,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它:“叫妈妈,给你喂鱼吃。”
胖胖的橘色大猫咪了一声,阿乜歆亲了它一口,它仿佛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
“容虚镜,”古逐月朗声喊道,“吃饭了。”
尉迟醒把鱼汤放在桌上,这感觉太过于不可思议又理所应当。
星算的掌派和念渡一的钦达天,和两个普通的少年在一方小宅子里,过着一日三餐晨起晚休的普通生活。
古逐月添了一碗鱼汤放在容虚镜的位置上,鱼汤透白诱人,冒着氤氲的热气。
尉迟醒看见容虚镜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古逐月身边,碰起那碗鱼汤。
双手暖和后,她动了动手指,然后靠在碗边啄了一小口汤。
古逐月把木筷递给尉迟醒和阿乜歆:“趁热吧,这天气说凉就凉。”
阿乜歆拒绝了尉迟醒给她添汤的好意,抱着小木桶给自己按了一大碗白米饭,然后夹了一筷子鱼肚。
尉迟醒捧着一碗汤,灼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掌心。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现在事,但他总觉得虚幻美好得如同梦中景。
皇城里他吃过很多珍稀的膳食,都是由大厨们用不远万里送来的顶级食材精心烹制。
经过一道道传菜和验毒后,吃进去的往往都是冰冷的,冷到如同咽雪饮冰。
尉迟醒低头浅笑,将瓷碗送到自己嘴边,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
很快,他尴尬地抬起头,与同样尴尬表情的阿乜歆对视后,点了点头。
阿乜歆努力把鱼肉咽下去,尉迟醒也努力把鱼汤吞下去。
看着容虚镜一小口一小口嘬完了一碗汤,尉迟醒心中的疑惑无限放大。
“你放盐了吗?”尉迟醒问。
古逐月猛转头,看到手里碗已经见底的容虚镜:“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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