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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见面礼


  怙伦柯在云上宫门口等着百里星楼,他目视前方冥想着,直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石块路的尽头。

  古逐月在向着她讲述着些什么,百里星楼低着头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会点点头,对古逐月的话做出回应。

  百里星楼一身织羽的长裙,古逐月穿着玄色的骑装,两个人从远处走来,怙伦柯竟然觉得十分般配。

  两个人对话的声音被风雪吹散,怙伦柯只能看着他们的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响。

  直到他们走近。

  “李慎真这样做?”百里星楼边走边说,抬眼看见怙伦柯在等候自己,她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古逐月也礼貌地笑了笑。

  “就当听个笑话吧,”古逐月说,“李慎为了自己的女儿,让一座城关失陷。天下百姓其实只是敢怒不敢言,并不是无人知晓。”

  百里星楼与他并肩走着,像是无话不说的好友。

  “皇帝没有大臣辅佐吗?”百里星楼问他,“正常来说,他的臣子应该阻拦他才对。”

  古逐月想起了陆麟臣,他听闻了一些关于陆麟臣拼死相谏的故事,他就是敢于上谏的臣子,但他却选择了离开靖和。

  “我有个问题,”古逐月突然想起来有什么不太对劲,“你说你每天都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记得我跟被你杀了的人在一起?”

  怙伦柯跟在两个人身后,听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忍住,终于出言插话:“钦达天是会忘记很多,但三五天以内的事情,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记忆。”

  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听上去像是某种疾病。

  虽然百里星楼现在的状态差不多也可以成之为不幸,但总比疾病来得好。

  “怙伦柯先生……”古逐月说道。

  他是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怙伦柯,总不能叫他怙先生或者怙怙伦先生。

  怙伦柯明显被他的叫法给逗笑了,但他努力把自己的笑意压制下去,装出一幅成熟的模样:“请讲。”

  “您能帮我安排一下今晚的落脚处吗?”古逐月问,“也许明天才能动身。”

  古逐月其实只是找个理由支开他,怙伦柯跟在身后的让他感觉十分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古逐月认为他这个人不适合相处,而是一种负罪感。

  他无法对百里星楼报以相同的敬重和虔诚,这让他觉得自己在糟蹋怙伦柯的信仰。

  百里星楼没有戳穿古逐月,她点了点头:“让他住一晚吧,山上太冷。”

  怙伦柯不觉有他,后退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百里星楼带着古逐月从石廊里穿过,这里的石头都是信徒们徒手搬运上来,然后打磨好堆砌的。

  这种古朴天然的质感是无法模仿并且超越的。

  信徒们用石块和沙砾在天井中做了一处干枯的水塘,沙砾的纹路就是水面的波纹,丢上去的石块就是水底的游鱼。

  百里星楼扶着栏杆,低头看向枯水塘。

  水塘中有冻结成枝桠的冰凌,枝桠延伸开来,一直到了百里星楼的眼底,她伸手折下一根,递给了古逐月。

  “这是?”古逐月懵懂地接过来,看了眼冰枝,又抬头看了眼百里星楼。

  “礼物。”百里星楼说,“你们靖和的人,第一次见面不会赠送礼物给对方吗?”

  古逐月握着冰枝,冰冷刺骨的感觉从手掌往他的心脏里钻,他的语气也忽然低落了起来:“第一次见面……”

  百里星楼以为他对这份仓促的礼物感到失望,于是解释道:“这是雪山上特有的,这枝桠在炎热的环境里也不会轻易融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礼物……”

  “谢谢。”古逐月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重复道,“谢谢,但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因为我觉得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百里星楼想,如果把那天也算做见面,确实不算是第一次。

  “说正事吧。”古逐月说,“你手里的珠子,是你为了给一个叫尉迟醒的人报仇,所以找人要来的。”

  “报什么仇?”百里星楼问,“我替别人报仇,为什么我自己会如此在意?”

  古逐月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这个疑问。

  多年后他想起时也曾后悔过,走了那么多弯路,付出了那么多不必要的代价,若他当时肯直接了当地告诉阿乜歆——

  ——因为你深爱他。

  后来的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但他就算是重来一次,他也无法说出口。

  他承认这个事实,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相信事实会被时间证明,而非要他剖开心脏,用血写给她看。

  “他是我的什么人?”百里星楼问。

  过了许久,古逐月终于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答案:“致死不愿意忘的人。”

  百里星楼沉默了,她还是把他给忘了。

  但她也并没有沉默很久,人生来就是有使命和指责的。

  苍古神树千年来教导着她,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作为人生活,如何作为神生活。

  “我在做凡人的时候,”百里星楼说,“也许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但这份快乐始终是一场梦。”

  “我的职责,我无法逃避的。”

  百里星楼看向了苍古神树的方向,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也许这里就是漫长人生的最终点。

  “你也看见了,”百里星楼说,“神树非常不好,我想我为人的一世,应该正当风华的年纪。既然神树匆匆召回我,就说明它真的需要我。”

  “那不是自然的枯荣吗?”古逐月问。

  百里星楼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古逐月,这让他突然一愣。

  “确实……”古逐月挠头,“确实不太像是自然枯荣。”

  “神树承载着很多人的往事,”百里星楼说,“可神树也会痛,太多不好的回忆让它几近崩溃。”

  古逐月不太明白这个不好的回忆到底具体指什么。

  不好这个词范围太大太大,比如丢掉一个月的工钱,和失去一位挚爱,其实都可以称为不好的事情。

  但这其中的差距,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描述的。

  “比如,”百里星楼恰如其分地为他解释,“生离死别。”

  “比如,爱而不得。”

  “比如,失之交臂。”

  古逐月忽然觉得,这几种情况,仿佛都能用来描述当下的某些情景。

  “这些东西,”百里星楼说,“人们短暂的一生,是不够用来忘却的。”

  “所以他们信仰神树?”古逐月忽然明白,“因为神树可以让他们遗忘?”

  百里星楼点头:“但神树,也无法忘记。”

  一份生离死别爱而不得和失之交臂,就已经足够人苦痛一生。

  神树承载着千万人,千万份痛苦,源源不断而无法忘却。

  像是烈火灼烧着它,它总会有真的坍塌死亡的一瞬。

  若它倒了,人世间所有的苦痛,都要人自己去煎熬。

  “所以你需要早点了结自己的一切,”古逐月忽然明白了她为何要回到靖和去复仇,“然后再次回到雪山,用某种办法救神树?”

  其实百里星楼的急切,让古逐月多多少少感觉到了是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救神树。

  她作为神,也终将为自己的职责而死。

  “你为何总要对你自己隐瞒?”百里星楼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你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不愿意承认。”

  一场对话下来,古逐月内心几次三番挣扎,他都选择了装糊涂。

  百里星楼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次戳穿他,但现在,他终于无法再忍耐。

  “我不是救它,”百里星楼说,“我是阻止它。”

  “神树引来地心的熔岩灼烧自己,就是为了早日解脱。”百里星楼抬起头,透过天井看向无云的天穹,“它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她明白,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她没有神树那样通天的本事。

  死亡就跟随着她,她无法阻止神树,神树就必然不会让她好过。

  也许死,反而是最轻松的。

  “神树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古逐月问,“你以往是如何解决的?”

  百里星楼只看着古逐月,并没有说话。

  古逐月与她对视片刻后,忽然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了一丝尴尬:“我又忘了,你就算阻止过,你也记不得。”

  “你刚刚说尉迟醒,”百里星楼忽然问,“我为何要替他报仇?”

  古逐月一时间无法分清她是问的哪一种为何。

  如果是就事论事的为何,大概就是因为尉迟醒在靖和过得太过于不好。

  如果是情感上的为何,古逐月也许无法给她解释。

  “我是问,”百里星楼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为了什么事。”

  “尉迟醒,是胡勒的质子,”古逐月说,“他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毒,应该是有人长年累月所下。”

  “所以我要用同样的方法为他报仇?”百里星楼问。

  这样仿佛有些过于简单粗暴,百里星楼都没怎么能够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说法。

  “跟我下山吧。”古逐月说,“有些事,总得要经历一遍。”

  百里星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突然意识到,顺其自然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总是在想,”百里星楼说,“时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至今没有答案。”

  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却还在想时间不多了这种事情。

  “你说的事情,都很有意思,”百里星楼说,“我愿意去靖和,一一经历。”

  古逐月低下头,把手里的冰枝贴着心口放好。

  “不冷吗?”百里星楼疑惑地问。

  古逐月闻言一愣,怎么会不冷呢。

  从心口冷到四肢,总比从四肢冷到心口好得多。

  “我总觉得,”百里星楼说,“你有些自卑。”

  古逐月猛然抬起头盯着百里星楼,眼神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百里星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习惯了对着我的信徒,我并非有意对你的人生做出评判。”

  “没事,”古逐月笑了笑,“你说得对。”

  两个人的对话暂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古逐月默默地数着沙砾,百里星楼在心里无数次搜寻适当的话语。

  “别想了,”古逐月说,“我的自尊也没那么好伤的。”

  “抱歉。”百里星楼再次说。

  古逐月在靠得离百里星楼更近了一点:“我总是自卑着,所以我一直看不见光,直到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百里星楼问,“我能问问是谁吗?”

  古逐月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她从云端来,丝毫不介意我肮脏如尘土。”

  “她向我伸出手,我就相信我也并不是我自己所想地那么不堪。”

  百里星楼其实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她觉得其实为并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很明显,古逐月口中这个她,已经离开了。

  他提起这个人时,眼神里有光,但也有无可掩饰的失落。

  百里星楼曾经见过很多个失去挚爱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却形同死去。

  古逐月如今的样子,与他们十分相似,但又只是相似。

  他的悲伤很淡,但绝不是因为不够爱。

  反而是爱得太浓太深。

  他对她,一定是爱得纯粹而热烈,从不觉得她应该属于谁,所以也不必觉得他是失去了谁。

  但她走远了,古逐月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他也有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从前觉得人的情感其实都很简单。”百里星楼说,“但我突然又发觉,其实比我想的复杂很多。”

  “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古逐月说,“就是这样一直观察着我们凡人的?”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无聊?”百里星楼问道。

  古逐月想了想:“有点。”

  “但对于我来说,我所看到的一切,”百里星楼说,“都是十分新奇而有趣的。”

  “我观察人们的喜悦,有时也会跟着翘起嘴角,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些快乐的记忆他们为什么要交给神树。”

  “我也观察人们的悲伤,这同样也会让我感同身受,这很难受,所以我也理解神树的选择。”

  古逐月饶有兴趣地说:“其实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并不十分无聊。”

  “你爱着的人,离开你太久也许会不习惯的。”百里星楼微笑,“她去哪里找你这样说话如此动听的人。”

  “我也希望她能回来。”古逐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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