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念青雪
百里星楼在夜风中忽然回身,朝向了东边皇城的方向。
天穹中异象大作,无数星星像流火般拖着长尾坠落。许多还没睡的人,都纷纷站了起来,仰头看着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有的人低下头,额头靠在手背上念念有词地祝祷着。战后的草原上,弥漫着即将萌芽的希望。
百里星楼的身形一动,瞬息间便闪身到了星尘神殿的大门前。
容澈和容砚青倒在门口,神殿的大门洞开着,百里星楼环顾了许久,都没找到容虚镜的身影。
树丛中有悉菽声,百里星楼一抬头,恰好看见了一头角鹿钻出来。
它的眼睛湿漉漉的,长长的睫毛仿佛被打湿,一看见百里星楼,它就连忙凑了前来。
“容虚镜呢?”百里星楼问它。
她心里有了点猜测,但她希望自己得到否定的回答。
角鹿似悲伤似愤怒地原地打起了转,它晃动着脑袋,用自己的鹿角在地面上不断地撞着。
百里星楼没办法阻止,只看见它头颅上与鹿角相连接的地方,渗出了鲜血来。
天空中有声低低的鹤鸣传来,随后又是一声近乎于惨叫般的求救。
百里星楼舒展双翼,在未冷却的星光中冲上了天穹。
闻霜来被闻月来挡住了去路,鹰与鹤的较量中,闻霜来显然很不占优势。
百里星楼飞到了他们两的中间想要调停,却看见了闻霜来背上的容虚镜。
她飞了过去,落在了白鹤的背上,托起容虚镜的头颅看她。
“你别过来,”百里星楼喝止了闻月来又想发起攻击的行为,“它要带走她,定是受了嘱托的。”
容虚镜一下像是老了很多岁,从前看她不过是少女模样,如今却仿佛半老。
她一头银丝随意地披散在她身下,那双令人胆寒的双眼也轻轻地闭着,她就好像是睡着了,总有一日还会再醒来那样。
“容虚镜?”百里星楼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
哪怕前一刻两人还不死不休地鏖战着,这一刻百里星楼也心痛了起来。
她和容虚镜其实是一样的人,一声都活得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寂寥清冷。
不同的信仰和不同的使命,造就了她们不同的性格,哪怕他们有些观念上相冲,但也还没但一方将陨,一方会毫无触动的地步。
几千年几百年,百里星楼大概都等不到一个,像容虚镜这样,与她如此相似的人。
百里星楼确定容虚镜还没有死去,但她已经到了弥留之地,无论她怎么喊,大概都没办法让她听见。
否则要是知道百里星楼来了,容虚镜恐怕反手就是一剑刺在她的心上。
“你要带她去哪里,”百里星楼轻轻抚摸了一下闻霜来来的背后,“走便是了,不用担心它。”
这个它,指的是纠缠闻霜来不休的闻月来。
这只海东青原本就是极其凶猛的飞鸟,性格温吞如闻霜来,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百里星楼轻轻往后一点,无形的力量将闻月来束缚在了原地,闻霜来见状,便扇动着翅膀,朝着西方念青山飞去。
百里星楼在风中低下头,将容虚镜胡乱飞舞的银丝别在了她的耳朵后,她低头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
“你连死,都不想让他找到?”百里星楼读到了一点点,她知道了容虚镜要闻霜来带他去神墓念青。
她把闻月来留给了古逐月,也怕古逐月让闻月来带他来找自己。
百里星楼握着容虚镜的手,将温和的力量慢慢汇入她的血脉。按理来说她不该这样,因为容虚镜是一心求死的。
只有她一心求死,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百里星楼不认为有人本事能这么通天,可以将容虚镜重伤成这样。
闻霜来穿过了藏青静谧的太古森林,穿过了月色下茫茫的戈壁,穿过了如天在水的平静盐湖。
它在夜色下一片透蓝的冰原上放慢的速度,滑翔着停留在了一块黑岩上。
百里星楼抱着容虚镜,举目皆是苍茫的积雪,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带容虚镜去哪里。
她的神魂已经被她自己打碎,现在保存的意识也会在天光破晓时消散。她与这繁华人世,只剩下了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时间。
闻霜来将叼在嘴里的见微抛在了百里星楼的面前,这把银色的兵器撞在黑色的岩石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整个雪原都无比寂静,百里星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容虚镜并没有安排好到底去哪里,她只是想离开皇城而已。
闻霜来在雪原中找了个地方蹲下来,它把自己的头颅埋进了自己的翅膀中,然后便不再动弹了。
“你会死的!”百里星楼对着闻霜来喊道。
这里的空气中都像是藏着冰刀,闻霜来这么蹲在雪地里,不出天亮,它只会被冻死。
闻霜来却没搭理它,只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它大概不会再醒过来。
“容虚镜!”百里星楼忽然发现容虚镜的睫毛抖了抖,“容虚镜,你听得到吗?”
容虚镜的胸腔深深地起伏了一下,她轻声说道:“竟然是你。”
她哪里曾经设想过,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然会是百里星楼。
“是我,”百里星楼抓着她的手,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放开,“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容虚镜放弃了挣扎,任由她把自己的手拉着。走到了这个地步,容虚镜才发现她还是有些贪恋人世温暖的。
即便她心中对百里星楼并没有多大的好感,但她掌心的温度穿过来,容虚镜也会觉得莫名安心。
若是她们未曾起争执,顺应天命扶持这帝星,追随在天选者的身后,其实她们也未必就不能做知交的。
因为这天下啊,如她们这样看尽悲欢苦离别痛的人,也再难数出更多的来了。
天意所给的职责,其实也在冥冥中安排这两个孤独的人相拥,只是容虚镜遗憾地发现,她没有抓住机会。
“你为什么不恨我?”容虚镜问她。
百里星楼被她问得一愣:“恨?我为什么要恨你?”
“容虚镜,我没有把你当做十恶不赦的人,”百里星楼说,“你也不要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容虚镜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轻轻推了推百里星楼:“你走吧。”
百里星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我自毁修行,散尽精魂,”容虚镜说,“你留在这里,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转过头,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如果是的话,你就好好看看我过去的一生,知道我多悔多痛,你也就知道有多可笑了。”
“看够了,就可以走了。”
百里星楼没有如她所愿被激怒,她只是平静温柔地看着她:“需要拥抱吗?”
天意弄人,命数把凡尘中的一切都踩在脚下,在容虚镜自觉落魄无比时,百里星楼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问容虚镜,需要拥抱吗?
她们其实说不上为敌,也说不上为友。
就连曾经相处过的短暂时光,也是阿乜歆和容虚镜。
容虚镜想不明白,百里星楼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容虚镜说,“世间情义大多都要以真心换真心,我从未给你什么,甚至要摧毁你心中挚爱,你到底图什么?”
百里星楼不由分说得拉过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因为只有你我,是被遗留在人世的。”
“星象中见你逐渐陨落,人们只知感叹流火绚烂,而我却心如刀绞。”
“容虚镜,能称作神明者,只剩你我了。”
容虚镜沉默着,她的额头靠在了百里星楼的肩膀上,她听不见百里星楼的心跳,因为她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胸腔中跳动。
“我想承认我错了,但我找不出我的错处。”容虚镜说,“但我对不起很多人。”
比如早就身死的容端瑶和古行川,比如顾长门......比如尉迟醒。
“我没时间了,我想跟他们说对不起,可我没时间了,”容虚镜抓着百里星楼的衣服,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中,“我不想说我错了,但我的确对不起很多人,很多。”
百里星楼见她情绪激动起来,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没人能说你错了。”
“换做你呢?”容虚镜忽然抬起头问,“尉迟醒不是天所选的人,你还会如我般偏执吗?”
百里星楼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答出来。
她不记得尉迟醒了。
从醒来时开始,她就只知道她要追随帝星,别的事情,就算她想知道,也没办法记起来。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不断经历,又不断清零。
容虚镜慢慢松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别过头背对着她:“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里是神的墓地,你还是别呆太久的好。”
“容虚镜......”百里星楼轻声喊她,“情之一字,当真如此伤人?”
容虚镜背对着她,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百里星楼自己,就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可她此时说给她听,也只是徒劳而已。
或迟或早,她还是会往得一干二净。
“我要是摇头,你信吗?”容虚镜说,“百里星楼,你最好永远别去回想,因为这世上真没比你更可怜的人。”
容虚镜回过头来,看着百里星楼:“我不是有意拿话激你,而是事实如此。”
“他们都叫你阿乜歆,你却杀了唯一一个喊你百里星楼的人。”
百里星楼想追问什么,却只见容虚镜慢慢站了起来。她从黑色的巨岩上一步步走下去,踩进没过膝盖的积雪里。
容虚镜也没回头,她慢慢地往雪山腹地里走进,也不管百里星楼是否跟在她的身后。
月光下的雪原是蓝色的,容虚镜形单影只地走在雪地中,她的影子拖出去很远,后面跟着走走停停的百里星楼。
“别跟过来了。”容虚镜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已经行将就木,没那个力气再设阵拦你了。”
容虚镜走出去一截,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百里星楼。
“有机会,我真想跟很多人亲自说句对不起,”容虚镜说,“我想来生吧,如今一回头,也许我连来生都没有了。”
“百里星楼,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百里星楼停在了原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容虚镜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低下头来向她道歉了。
“没有来生大概也好,”容虚镜回身继续往前走,“我宁愿在混沌中受洪荒炼化,也不想再来走这一遍人世。”
闻霜来终于听到了动静,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花,振翅长唳一声,穿过天空中的圆月飞到了容虚镜的上方。
容虚镜慢慢地走着,她就跟在容虚镜的身后慢慢地飞着。
百里星楼在恍惚之中,似乎看见的冰原与天际相接之处,有人抱着一把古琴,等待着容虚镜走向他。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是在说着久别重逢,可还无恙。
念青忽然下起了大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百里星楼的发顶和肩头,她一直目送着容虚镜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也还在原地站立着。
雪下个没完,百里星楼第一次觉得原来下雪的时候是这么冷,冷得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傲骨的容虚镜,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夜晚走进了念青神墓中。
百里星楼就站在大雪中发了一夜的呆,她想了很多事情,最终只带着一身雪花般清冷的寒气离开了念青山。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容虚镜,有人说她还活着,有人说她已经身归混沌,还有人说她得幸登临大化,飞升成仙。
就连百里星楼,在漫长的人世轮回后,也忘记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纵奇才。
容虚镜就像是念青山那晚大雪里的一片雪花,融进苍茫雪原中,就再也没了踪迹。
史书中对于她的记载属实是有些少得可怜,可这寥寥几笔,所勾勒出的,就是她光彩动人,震撼苍生的一世。
此后千百上万年,再也没出一个,足够和容虚镜比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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