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六章 塔拉(17)
登基仪式的庆典只不过进入了第二天,被野猪肉,炸鱼,云雀肉馅饼还有蜜酒弄得头脑昏沉的大臣又一次地被聚集了起来,他们的新国王坐在王座上,满脸的不耐烦与跃跃欲试,一边懒洋洋的哈欠,一边用手指遮掩着面孔,端详着下方每一张熟悉的面孔——王太后坐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身着黑色的长袍,面纱从她的发髻上垂挂下来——虽然还在为她的丈夫服丧,但她的脖子和手腕,手指上都带着沉重华美的珠宝,其中不乏猎豹与毒蛇的形状,而且即便在脸上覆盖了面纱,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竟然用了鲜红的胭脂,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国王”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不过他并没有心生疑窦,因为他已经把它解释为女人的嫉妒——他在心中发笑,难道他的妻子还以为可以用那身松弛发灰的皮肉来博得他的欢心吗?再明亮的珍珠也比不上少女的眼睛,再耀眼的红宝石也比不上少女的嘴唇,至于那些用玫瑰花与藏红花榨取的汁液,难道可以与勃勃生机带来的柔润艳色相媲美吗?
“开始吧,”“国王”说,“让我的兄长进来。”当王后要求他设法减免长子的警惕心,让他没有防备地步入陷阱的时候,“国王”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想到了这个方法,难道还有什么能够比爵位与荣耀更能让一个人犹豫彷徨的吗?尤其是他听说劳瑞的妻子已经怀有身孕的时候(可惜的是他们暂时被拘留在罗萨达的神殿里,而现在,罗萨达的牧师们似乎对整个王室都充满了恶感。不然他们或许还能够更省事一些),就算劳瑞根本不在乎他自身是否可以得回爵位,重新成为塔拉的统治者的后裔,他最少也要考虑他的孩子吧,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爱孩子的父亲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着一个舒适的成长环境的,除非他会觉得一个盗贼的儿子胜过一个公爵的儿子。
他知道自己的长子有着一些朋友,如果劳瑞的生命还有很多年,或者是好几个月的话,为了避免麻烦,他或许会直接羁押对方或是杀掉了事,但既然王后已经和他说了,作为让他完美无缺的祭品,劳瑞不可能看到第四天的晨光,那么他也愿意仁慈地让他不羁的长子感受一下权势的美好,在最后的,短短的临终时刻。他几乎都开始期望起那天的到来,当劳瑞发现自己又一次坠落深渊时,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是懊悔,还是憎恨,又或是绝望?尤其是当他发现始作俑者并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而是真正的亲生父亲时?
劳瑞被两位骑士引入大厅,劳瑞赤手空拳,身上除了一袭华丽的长袍,内里的衣物与靴子之外别无他物——他自己的衣服,卷轴,魔杖以及所有可能对国王与王太后造成威胁的东西都被留在了外面的房间里,有两位法师监督着他——在他们看到劳瑞身上那个鲜明的希瑞克圣徽的时候,劳瑞发誓他们甚至有一瞬间的颤抖与厌恶。只是,他们也应该想到,一个有着恶魔血脉的术士,原本就是强大的武器。不,他们应该想到了,因为很明显的,每个站立或是坐在大厅中的人身上都佩戴着符文,之前的法师守护在国王与王太后身边,而国王与王太后身上的防护性法术与魔法用具就更多了,确保即便他发了狂,也无法第一时间伤害到这两位尊贵的人。
那位黑发的龙裔所说的是事实?还是另一种利用的方式?劳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王座上的少年,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是非常熟悉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父亲并没有如同对待一个工具或是怪物那样对待劳瑞,他给了劳瑞名字,给长子戴上额冠与戒指,披上丝绒的斗篷,关注着他每天的成长,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还教劳瑞骑马,教他使用武器,还有阅读与书写,一切都不假手于人,他的确是将劳瑞当做一个继承人来培养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劳瑞也是,但当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的神情时,劳瑞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从自己的兄弟眼中先是看到了惊愕,继而看到了遗憾,最后是侥幸。如果说惊愕还能用他现在过于肥胖的身体毁掉了一个少年对于兄长的想象来解释,遗憾又是什么?侥幸又是什么?遗憾这具美好的身躯已经被脂肪填充成了一个团子,侥幸是因为他最终不得不选择了他的次子而不是长子吗?
“不向我行礼吗?”王座上的少年问道,而身侧的大臣们无不对其怒目而视,这个非婚生子已经差点毁掉了兄弟的登基仪式,现在又对他们的国王不敬,就连一些认为劳瑞即便不是正统的继承人,但也应该以国王兄长的身份得到尊重的臣子们也不禁皱起了眉。
劳瑞没说话,他深深地看向他的兄弟,然后缓慢地抬起手来,王后的兄长,以及法师们都立刻戒备起来,但劳瑞没有投掷任何法术,他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所有人,除了新王之外,都感到莫名所以,只有王座上的苍白少年突然露出了暴怒的神情,他的面颊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色,眼睛也睁大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几乎是眨眼间,他就恢复了原先的表情,但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
“我无法向您行礼,”劳瑞说:“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您,陛下,请告诉我,我应该作为一个兄长来祝贺您成为国王呢,还是作为一个儿子来祝贺自己的父亲又一次获得了崭新的生命,重新得以再一次成为塔拉的统治者呢?”
劳瑞的话就像是雷霆那样落在人们的耳朵里,大臣们面面相觑,他们甚至有点不理解劳瑞的话,只有王后的兄长走了出来:“您又在发疯了,殿下。”他的话让许多人露出了释然的神色,当初劳瑞是怎么被驱逐出塔拉的,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的疯病发作,竟然想要谋刺自己的母亲吗?他在外面流荡了近二十年,既然如此,他的疯病在诸多的恶劣条件下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也就变成了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紧接着,劳瑞根本没有争辩和提出证据的意思,他突然垂下手,耀眼的光芒从他的后颈部位猛地爆发——他经过了非常细致的搜检,但无论怎样巨细靡遗的查验,都很难发现一只只有豌豆那样大小,从外形到颜色上都毫不起眼,而且还会迅速地在发丝的间隙中爬行转移的小蜘蛛,它一从劳瑞的卷发中跳出,顿时就膨胀到有成年男性的肩膀那么宽,火焰与亮光迅速地形成了一道危险的屏障和盾牌,于此同时,小蜘蛛猛地一跃,从劳瑞的身体上准确地跳到了王后兄长的身体上,他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大叫,举起双臂,但他的手臂立刻燃烧了起来。
劳瑞径直冲向了新王,骑士们挥动刀剑,但他的皮肤坚硬的就像是石头或是钢铁,他用双手遮挡着眼睛,免得被士兵们的弓弩伤害,一边带着满身的火焰扑向摆放着两个王座的高台,高台上王太后已经站了起来,将新王护在身后,两个法师也举起了手,魔法的漩涡在他们的手中成型。
“别怕,”王太后说:“他碰不到你,亲爱的。”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法师中的一个,突然将他的法术投掷了出去,当他的同伴不赞成地蹙眉,认为他没有准确地把握时机的时候,他才愕然地发现,这个法术攻击的目标竟然是自己——他的符文闪烁了一下,在坚持了不到两次呼吸的时间里就破碎殆尽,而在他不得不放弃即将施放的咒语免得产生致命差错的时候,同伴的第二个法术无声无息而来,他的防护性法术也在轻声鸣叫之后被消耗掉了,他狼狈不堪地退后,飞快地念诵一个可以让自己减缩时间施放法术的咒语,才和呼啸而来的第三个法术在空中相撞——他想要责问对方,但对方根本不给他时间,因为过于措手不及的缘故,他在连续投掷出六个法术后遗憾地倒在了地上,一枚玫瑰花瓣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可怜的失败者挣扎着想要问些什么,但还是抵抗不过魔法的威力,进入了深沉的酣睡之中。
战胜了同伴的法师紧张地看向王座,在他们交战的时候,劳瑞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就像是一只裹挟着赤色狂风的鹰隼那样攫住了自己的猎物,王太后虽然想要阻止,但劳瑞没有因为她的恐吓或是哀求迟疑过哪怕一瞬间,他将年少的新王提在胸前,让他和自己面对大臣,而这个时候,从王后兄长的这里同样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骚动,王后的兄长站立在那里,神色不虞,小蜘蛛做的不比劳瑞差,当那个被它抓住的男人发现只凭借着人类的力量只会被它烧死的时候,出于对死亡的畏惧,他立刻从一位值得尊敬的伯爵大人转变成了一个被塔拉人戒备与轻蔑了数百年的暗日牧师。
他的上身几乎是赤裸的,而在他的胸前,悬挂着希瑞克的圣徽,这种珠宝圣徽不同于刺青,佩戴它的人只会是希瑞克的高阶牧师,他的周围明显地出现了一圈空白,大臣们惊疑不定,他们的手放在剑柄上(有些也已经拔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对谁挥剑。
“您还记得那个手势吗?”劳瑞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年少的国王回答,然后他大喊起来:“勤王!诸位,我忠诚的大臣们,你们还在等什么!?”
“也许是在等一个事实吧。”劳瑞回答,然后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新王的手突然从小臂中间整齐地断裂了,那只手一落在地上,就被劳瑞踩住,在人们的刀剑即将逼近的时候,他高声说道:“看看这只手,”他用眼神指示几个虽然固执,但还是有着自己的准则,不会轻易因为权势与金币动摇的大臣,“看看这只手,”他重复说:“难道这是一个生者的手吗?”
王后的兄长马上投去一束火焰,看着是冲向了劳瑞,事实上却偏向了那只被丢下的手,但一个大臣还是在被火焰燎伤了面颊的情况下拿到了那只手,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那只手根本就没有流血,或者说,切面上只有如同僵冷了很久的尸体里才会有的那种黑血,凝结的血块,它在被斩断之后,在几个呼吸里就出现了青黑色的斑块,这里的大臣们虽然养尊处优,但他们是不会不知道这种斑块也只会在死者身上出现,他们随即看向年少的国王,发现他并非因为被斩断手而露出什么过于痛苦的神情,他的眼睛中闪烁着慌乱的光,就连叫唤的声音也变得虚弱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生病了的关系!”王太后叫到:“是药水的作用。”
“我做了那个手势,”劳瑞和之前一样,注意力没有丝毫分散给其他的人,他低着头,伏在新王的耳边说话,他是说给新王,他的兄弟和父亲听的,但大臣们也能够听见:“那个手势是个秘密,因为它太下流了,下流到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会知道,更不会使用,而且带着强烈的亵渎与诅咒的意味——您只在我面前无意地泄露过一次,当我想要尝试的时候,你严厉地喝止了,所以我想,你是不会在另一个儿子面前做出这个手势,并且让他知道其中涵义的……但您自己是知道的。”
“你就要凭借这点来诬陷你的国王吗?”新王挣扎着说道:“父亲能够告诉你,也一样能够告诉我,劳瑞,你疯了,从那天起你就不再是父亲宠爱的孩子了。”
劳瑞看着他,少年比他矮多了,他在钳制住后者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的发顶,他还能回忆起与父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也记得自己的感动与羞涩,也正是因为如此,知道自己的来历竟然如此不堪的时候,他的愤怒与怀疑全都倾泻在了王后身上,他想要杀死王后,一者是因为王后想要缔造出第二个如他的怪物,二来就是她的做法无异于背叛国王,他的父亲。
但现在想来,那些专注的目光,呵护的动作,温柔的语气,不是在爱护一个儿子,而是在爱护第二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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