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大妖之友
楮语看着祝枝, 目光清明。
分明刚从困境中出来,又听闻这等意外之事,她却不显一丝惊慌,而是愈发冷静。
并迅速捕捉到了祝枝言辞中的关键:一刻钟前, 发狂, 肆意伤人。
楮语抬手将先前暂别在发髻上的枯花成功收入玄字环中, 同时也感应到了弟子名牌的动静。但她没有查看那几条传讯, 也暂时不作任何思索浪费时间, 而是径直先问祝枝:“那赤蛟现在何处?”
虽没有回答, 但此问也是默认了她与赤蛟的关系。
祝枝闻言,旋即明了,半句不多问, 直接回答:“应当尚在重霁主街。”
看着惯常平静的楮语,她心中的惊忧焦急之情忽然莫名就淡去了,等待楮语时因各种猜测引起的一头乱绪也不知被什么无声压下。
重霁主街乃云上城主街,横贯整片云上城中心城区,玄元万宝阁与玄元书行皆位于重霁主街上。
发狂状态下的赤蛟,若仍在重霁主街上, 想来已经受到了一定控制。
楮语压着内心的各种情绪,在远处四壁的传送小亭上扫过一眼,转而抬步走到中间围栏边, 可以径直望到底层, 她当即展开星图, 转头同祝枝道:“我们先下去。”
祝枝对楮语这下楼的方式略显怔讷,不过很快反应回来,点了点头召出金梧枝,也展开星图。
八座星官瞬间向下铺展开去, 斗转星移术已经十分熟练,楮语无需抬手捻诀,手指微动运转星韵,便能以心念施术。
一枚枚斗转星移术法印与铺展的星官几乎同时接连在空中结现。
楮语身形一闪穿梭于星子之间,眨眼下落数十丈,几息便落到了底层。
祝枝惊愕地望着这数不清的星子。
一月之前,师妹还只有五座星官。
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又更吓了吓她。
她这是被师妹影响得太深了吧……五座星官,她居然用“只有”一字形容!
她自己那四座星官,才可用“只有”一字罢!
祝枝立即回过神,展开翼宿星官,抬手结垂云术法印,而后踏上金梧枝跃下围栏。
金梧枝深红的法光穿过尚未完全消散的浅淡金色星影,带着她也落到底层。
琼阁会的四层虽已皆无人,但其余各层的万宝阁掌事仍在,且还有不少修士。楮语与祝枝这一番施术,被不少人注意到,他们纷纷露出讶色,甚至有些快步赶到围栏边探看。
底层的万宝阁掌事看着从中空处跃下的一人,虽也惊讶,但训练有素,看清楮语模样后,知晓是那夺得定雷钟后迟迟未从争钟的秘境中出来的太微商子回来了。
两位青年掌事对视一眼,正欲向楮语一人赶来,却见着一人先一步向他们动身,便回到原先的位置静候。
“劳烦师姐告知详情。”楮语见祝枝落地,便拉着祝枝往外走。
她比祝枝高些,长腿大步迈得极快,拉着祝枝的力道却很温和,掌中泛着金色流光。
祝枝惊讶。楮语的手触到她的一瞬,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忽然变得更轻盈了许多。师妹这似乎是下意识地对她施展了星行术,且对她的影响竟异常明显。
她如今金丹中期,楮语与她隔着整整一重境界。星行术这等基础法术被楮语施展到她身上,能发挥出这般明显的威效,可见其实力。
“具体情况我其实也不甚清楚。”祝枝边跟着楮语往外走,边回忆道,“半个时辰前琼阁会结束,你仍未从秘境中出来,两位师兄当即上报师门,并安排人留守此地等候,我自告前来。”
说到这,她忙取出名牌,快速给师门传了个讯,同时补充道:“约莫半刻钟前,孟师兄突然传讯与我,事出紧急,他只简略道重霁主街忽现一只赤蛟大妖发狂作乱,各宗弟子接连赶到联手除妖。禅宗佛子却道那赤蛟是她与师妹之友,被施了术才会发狂作乱,求留它之命。”
话至此,那赤蛟确是怀玉了。
楮语并不意外崇一认出怀玉。
她那一双破妄金瞳,既为佛修的天生法眼,同时也是灵修中著名的一种“天眼”,与张宿见术自然有相似的威效。
同时,也证实了楮语的猜测。
“发狂”这个用词本就有文章,作乱与发狂作乱是不同的。既是孟飞白传讯,想必他信崇一之言,觉得事有蹊跷。
被施了术才发狂……
因崇一对破妄金瞳的掌控并不熟练,楮语所会的张宿见术又有相似之处,一人就破妄金瞳进行过不少探讨,楮语知晓崇一目前应当是看不出怀玉是否被施术什么的。
她这么说,定是出于推测,以及……对楮语的信任。
楮语思绪转得飞快,因而不过短短几息。
“几位元婴联手围困住赤蛟。而以纪拂衣为首的昆仑弟子与其余各宗所有修士以及云上城散修,都要求就地斩杀赤蛟。大师兄领我们太微与禅宗、伏兽宗三宗要求先留下赤蛟性命,第一剑携华山弟子中立。”祝枝跟着楮语大步踏出玄元万宝阁,语速渐快,不掩担忧,“孟师兄传讯时,局势僵持不下。不知现下如何了。”
楮语这才分神快速看了眼弟子名牌中收到的传讯,想来是事出突然,其他人给她的传讯也都十分简短,与祝枝所言相差无几。
踏出玄元万宝阁的瞬间,楮语再次展开星图,飞快抬手结印。
燕颔蓝法光迅速荡开,翼宿星官率先被点亮,一闪便跃上她身后半空,垂云术法印同时结成。
一十一枚星子猛地燃烧起来,“轰”地一声,在楮语背后生成一对炽红耀眼的星火羽翼!
即便方才祝枝见楮语施展斗转星移术时已见到楮语新点亮的翼宿星官,此时仍不由露出大惊之色。
周遭往来的修士更是接连发出惊呼之声。
楮语自然地无视周遭修士,神色平静地回视祝枝:“走吧。”
即便心中担忧,也不显露于外。
祝枝忙再次展开星图,结印施展垂云术。翼宿星官同样随着垂云术法印的结成在祝枝身后展开。
整整一十一枚星子连成的星官平日里看起来分外耀眼,宛如一对巨大的羽翼,现下却只觉十分平凡。
垂云术法印附在金梧枝上,翼宿星官向来一闪而逝,此时已消失不见踪迹。
祝枝踏上金梧枝御空而起。
楮语心念一动,星火羽翼便振展,带她飞上高空。
凝眸远视,能够隐隐见到某处的阵阵法光。
星火羽翼煽动长风,猛地带楮语飞出百丈之外。
祝枝紧跟着御使金梧枝追上。
楮语飞得极快,身为金丹中期的她竟竭力才能勉强跟上。
即便早知楮语天资近乎冠绝古今,心中仍觉震撼。
星修弟子几乎都知晓,不论是太微所修的《后镜步天歌》还是昆仑北斗峰所修的《新镜步天歌》,皆传承自步天宗的《镜步天歌》。
传承并不完整。
翼宿垂云术虽是一十八宿功法中少有的几个完整的功法之一,其一重玉衡垂云翼却仍没有法诀,只有简单的介绍,需要弟子自行领悟。
六千年间,成功悟出的星修几乎都是主星为翼宿的弟子。
而当世的太微与北斗峰皆没有主星为翼宿的大能,也未见谁公开展开过星火羽翼。
那么她身侧的小师妹,很可能是当世唯一一个能施展出玉衡垂云翼的星修!
这一瞬,祝枝终于完全不惊讶不困惑楮语与大妖为友了。
十四洲妖修向来为人修所不喜,虽不如魔修一般甫一出现在其他洲陆便会遭到无止尽的追杀,但除伏兽宗弟子外,其余妖修皆甚少踏出炎洲,不少修士甚至一生都未见过妖修。
也只有楮语师妹这般的天骄,才会在筑基之时便结识大妖、并与之为友吧。
就是不知那赤蛟究竟为何……
莫名地,祝枝忽然又不由想起祝锦。
但愿师姐能在飞岚峰中真正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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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强悍的大妖,有昆仑华山等众多宗门弟子在,云上城的好事修士还是将宽阔无比的重霁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沿街建筑上也皆是围观之人。
同时数不清的各种法器、符箓远远漂浮在外围空中,化出一道道大小形态不一的透明屏障,抵挡随时可能飞来的攻击,免得受到误伤。
玄元仙会本应派遣修士前来伏妖,但各宗弟子皆在云上城,昆仑、太微门、伏兽宗三宗的首徒与禅宗深行又都分别传讯四宗在玄元仙会内部的负责人,希望能由他们负责,自负伤亡。还同玄元商会表明愿意赔付所有损失。
玄元仙会知他们联手能够伏妖,便没有插手了。
围观修士皆在五六百丈方圆之外。
五六百丈方圆之内,建筑尽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摧毁,已成废墟。
废墟正中。
一尾通身赤红、遍体鳞伤的巨大蛟妖,疯狂嘶吼挣扎着。
狂暴愤怒、重伤被困致使它体内的辰宿之力紊乱不堪,蛟鳞之上不断闪烁着金色流光。
两对蛟足所踏之地,蛟首所顶之天,分别有两张十分宽阔的圆形阵图,如星图一般由无数细线组成,图案繁复古朴,发出青绿色的法光。天地两张阵图似乎是相同的,这些青绿法光上下呼应,将蛟妖压在其间。
两张阵图之间相隔三四十丈,且还有其他法术。
无数银灰色的剑影在最外处围成一圈,每一道剑影的剑尖皆指向赤蛟,银华似霜,杀气磅礴。
明黄的符箓浮在每一道剑影的剑尖之上,将灵力与杀气稳稳聚于剑身。
同样围成一圈的暗金色梵文似高墙般立于剑尖与蛟妖中间之处,分不清是困赤蛟还是挡剑影。
阵图之下,蛟首之顶,两座分别由七枚星子连成的巨大毕宿星官展开在其中,落下十四束粗壮的火焰状光束,牢牢困住赤蛟。
蛟首所向之处,三拨人分立。人数之差分明。
对立的两边。
一边只有不到百人,乃不近舟、孟飞白、卫暄、深行、崇一等人所领的太微门、伏兽宗、禅宗弟子。
一边有浩浩近千人,乃纪拂衣、念尘、沈惊云等人所领的昆仑弟子和几乎所有其余宗门弟子,还有不少未着宗服的散修。
他们之外,第一剑领华山弟子与少数几个剑修门派的弟子面向蛟首而立。
虽然不少华山弟子明显站在靠近太微那一边,暂时仍是为中立。
在赤蛟愤怒而又痛苦的吼声中。
所有人僵持着。
“此妖既敢踏出炎洲,不论有无伤人,我都必斩之。”纪拂衣持着躁动不已的怀霜剑,面色冷凝似霜,一字更比一字冷,“伏兽宗也便罢了,你们太微与禅宗,竟为了两个无知新弟子,也在此与妖道为伍,与我等对立。值当吗!”
不近舟负手而立,金色流光自他指尖流出,维持着禁锢赤蛟的毕宿星罗术。归去剑自发悬在他身侧,剑锋向下。
他认认真真地听完纪拂衣的话,却依然没有开口应答。神色温煦,姿态轻松如常,额间浅淡的天印在天光下明明灭灭。
不近舟不言,孟飞白也不言,太微弟子皆沉默着与一人一齐立在展开的星图之上。
星图法光的燕颔蓝与宗服的燕颔蓝相触,浓烈而深沉的颜色沉默地混融成一体,并闪烁莹白的微光与金色星芒。
深行立于禅宗弟子之首,一手立掌于胸前,一手持七尺法杖,目不斜视,面无神色,亦不言。
崇一与崇远并立于深行身后,安安静静。方才出头之后,她便被深行拉下来。现在再上去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极力保持冷静,并等待楮语的出现。
禅宗弟子自然也皆目不斜视,安静地立着。
“纪拂衣,睁开你那‘尊贵’的眼吧。”一众青绿道袍的伏兽宗之首,一袭红衣的卫暄分外显眼,衣与炽烈的红发一并衬得她肤色极白,她笑了笑,语气懒散,“你口中的这两位‘无知新弟子’,一位有佛陀金相,负无量功德,才会成就今世的女身。”
“另一位……”她拖着长长的尾音,笑意更深,“今日可是刚从你、从我们所有人手中,在琼阁会上夺走了至宝定雷钟呢。”
“这两位弟子,怎么可能不值当啊?”
说完,卫暄又露出个十分无趣的神色,一撩长发,红瞳泛起点点妖冶的微光,直直盯住纪拂衣:“让我们带这赤蛟走,不然就赶紧动手。你纪拂衣堂堂华凌剑君,‘斩妖剑’大名鼎鼎,今日连一只赤蛟也拿不下?莫不是要怪我们挡着你罢?”
纪拂衣面如寒霜,手中怀霜剑的躁动之意更为强烈。
但身为昆仑首徒,即便此时杀意冲心,即便与卫暄向来不对付,她也绝不可能被这几句话激将成功。
不近舟、孟飞白、深行、卫暄四人皆是元婴,而她这边的昆仑弟子连同她只有三位元婴,难以抢占上风。她身后的这许多宗门中虽也有几位元婴弟子,但若真打起来,不见得会随她一并动手。
华山第一剑暂作中立,但北斗峰秦云英早年与他结怨,他一直因境界高于秦云英才从未动手,然华山与太微、禅宗素来交好,届时相助他们是极有可能的。
骨子里对妖修的憎恶,又让纪拂衣不愿饶了这赤蛟。
这赤蛟使的还是星修的辰宿之力,让她更觉不愉。
妖邪魔道皆为恶煞。
恶煞之物,也敢染指正道修士修炼之气。
必当诛之!
现下阻拦她的他们,不过各怀心思罢了。
除了所谓与蛟妖为友的禅宗佛子与那不知人在何处的太微商子,其余人,可并非真的只是单纯想救下赤蛟。
纪拂衣立于此不走,搏的便是一个耐心。
纪拂衣不言,念尘与沈惊云自然也不言,只与她并立。
他们虽不如纪拂衣一般与伏兽宗等人也不对付,但昆仑上下对于未入伏兽宗的散修妖修的态度,基本皆与纪拂衣差不多。
即便这赤蛟使的是辰宿之力,身为星修的沈惊云也并不在乎。
妖即是妖。
反倒是立于沈惊云身后的秦云英,对赤蛟没有一点想杀的念头,也不想救。
被楮语夺走定雷钟与振天铃之后,本就神色淡漠只掀眼皮看人的他,更显淡漠。似乎也不是,而是深沉了许多。眉目间的傲气消失不见,连带着对旁人的不屑之情一并消散。
那颗商星入他识海的一瞬,他的天地崩塌了。
赤蛟挣扎得愈发激烈,本就赤红的蛟目更是一片猩红,血色猎猎,浑身的伤口随它激烈的挣扎动作而变得更加狰狞,遍地妖血升腾起炽灼的热流。
吼叫之声泣血一般,显露着它的愤怒、痛苦,似乎还隐隐有令人听到皆以为错觉的无助与悲恸。
崇一紧皱着眉看着它。
青年的模样浮现在她脑海中,温柔无暇。
尤其是望着楮语时的他,眼中分明一片至纯。
所以究竟为何才变成现下这般模样……
不知楮语道友见了这般模样的怀玉,该作何感受。
可惜自己做不了更多。
自金陵小境出来之后,抄写佛经,感悟妙法,勤修苦修。却还是一副薄弱的练气之身,不仅看不出怀玉遭遇了什么,连施术安抚怀玉的情绪都做不到。
虽然深行师兄身为元婴面对这般的怀玉也难以做到。
她仍不觉得自己做不到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感到更深的无力。
崇一收回目光,立掌于胸前,目不斜视,默念起静心的经文。
紧皱着的眉渐渐舒展开,但眉目之间覆上了更为深切的悲悯之色。
忽然,赤蛟安静了下来。
众人先后察觉到了这异常,纷纷接连向赤蛟看去。
便见困在重重阵法之中的它,竭力高抬蛟首,望向北方的远空。
崇一当即反应过来。那是玄元万宝阁的方向。
她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似有所感,侧身仰头,与蛟首一并向北方望去。
不近舟以心念查看完弟子名牌上新得到的传讯,脸上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注意到赤蛟忽然安静下来之后,他比其他人看了它更久,才缓缓侧身偏头,抬眸远视。
一直静立的第一剑终于动了动,神容虽冷淡,目光亦长远,望向北天。
所有人皆抬头远望。
一瞬,繁城的这处废墟之上如被昴宿金昴临控制一般,万籁息声。
乍一眼,许多人以为自己看见了神鸟金乌。
齐齐瞪大了眼。
凝神而视,才发现那是一对熊熊星火燃成的赤焰羽翼,生在身着燕颔蓝宗服的少女背后,带着她乘风穿云而来。
转眼之间,飞到了废墟之中,落在困锁赤蛟的重重阵图法术之上。
羽翼扬起大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火光耀耀,映照她明亮的星眸。
星眸之中落进赤蛟的身影,天地之色一瞬溃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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