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重聚
继收服孙侍郎之后,础州当权者又以威逼利诱拉拢了多位高官并清算了一两个“强项令”,随后,其余朝臣陆陆续续都显露臣服之态,地方要员也未闻有异动。经过一年多的安抚镇压,京中诸事平定,永正十八年十月,础州文武群僚各获官爵——周知行和高契自不必说,其中周知行加封骠骑大将军太子太傅定国公,因年事已高,坐镇础州;詹沛任散骑常侍、右武卫中郎将,加封忠武将军衔,掌管宫掖禁卫,其余如杜霄汉袁栋等也都担任要职。为表安抚,一些亲础州的弋州文武也纷纷得了任命进京供职,与础州有过多番合作的吕唯立也在其中。至永正十九年初,各枢密要职已皆由两州势力接管,永正帝郑峦被彻底架空,成为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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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除了东边千里之外的皎津军这一心头大患之外,础州势力已算得上根基稳固。永正十九年七月,高契派人迎请定国公周知行来京主持大局。周知行原想功成身退,本不欲进京,耐不住高契和詹沛的苦苦盼求,这才来了。
月底,周知行车驾抵京。詹沛随众人出城亲迎周知行入城,安置好后便匆匆回家,准备沐浴更衣去赴晚间定国公府上的接风洗尘宴。
詹沛在京的住所正是自己原先的家。当年詹盛身死、詹沛追随周知行起事,詹家全部家当尽数抄没入库封存,连地席都没有留下一片。础州得势后,詹沛从官库中一件不落地尽数取回,诸如字画、屏风、茶盏、箱箧,照模糊的记忆原样摆好,在祠堂恭恭敬敬供上父亲的牌位,又将记忆中父亲生前喜爱的旧物在灵前放置数日,以告慰父亲:詹氏家业已重新回到詹家子孙手中。
詹沛进了家,觉察到下人们脸上似有讳莫如深的笑意,一问才知有础州故人随周大帅一道来京探访自己。詹沛忙又问是哪位故人,下人们却故作神秘,只说见了便知。
詹沛心里好奇,加快步子往堂屋走去,老远就听见儿子的笑语声,才知是妻儿来了,顿时欣喜若狂地跑进屋,也不顾忌一旁的郁娘等人,一把将妻儿两个高高抱起。
林儿才刚三岁,与詹沛聚少离多,甚是陌生,挣扎着不肯让抱。詹沛见状心里一酸,急忙将两人放下。
“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詹沛兴冲冲地问妻子道。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郑楹刚刚从詹沛的怀抱中挣出来,发现裙带攀缠在了丈夫的带扣上,于是一边小心整理裙带,一边娇羞回话。
“你们没同周大帅一道么?怎么接他的时候没见着你们?几时到的?”詹沛兴高采烈,止不住一连串的发问。
郑楹抱起开始烦躁的林儿,虽疲惫,仍笑盈盈地逐一回答道:“是和周大帅……现如今该改口称定国公了,我们是同道来的,只不过我是绕去西门进的城,我还叫他千万替我保密,不然怎么给你惊喜呢?”
詹沛听了,温言责备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带着林儿,身边又没几个随护的,就自作主张离了定国公。”
“济之,你别总是谨小慎微的,”郑楹浅笑抱怨道,“你看你儿子这不是好好的?”
“幸亏都好好的,若有什么闪失,我这七八年岂不是白忙一场。”
郑楹听到“七八年”吃了一惊,顿生感慨:“果然,这么一算,竟八年了……真想不到……”
詹沛也点点头,附和着慨叹道:“是啊,八年前,连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对了,阿樟呢?”
“阿樟我哪敢没轻没重地带来京城这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呢。你放心,我们临行前早把阿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由蒋四叔贴身随护。”
詹沛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低头望向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舐犊之情一涌,竟莫名想要流泪,此时郑楹忽想起什么,张嘴想问,碍于有侍儿开始进进出出拆分行李,便又咽了回去。
不久詹沛将去赴宴,本意是要带郑楹同去,听郑楹说劳累,又见林儿也频频揉眼睛,便留他们在家休息,独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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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詹沛回到家已是戌时,半个时辰前,郑楹和林儿母子俩午觉才醒,此时正在屋里玩。詹沛凑到林儿跟前想逗逗儿子,可林儿仍旧认生,一个劲往母亲身后躲。
“经年累月不见,难免的,慢慢地就好了。”郑楹见詹沛面露黯然之色,便熨帖地出言柔声安慰。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林儿才有了困意,被乳母带去睡觉后,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詹沛虽已困顿,面对久违的妻子自然少不了旖旎心思,便要拥郑楹入怀。郑楹却以手推拒开了丈夫。
“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詹沛笑道。
“济之,我想……先问你件事。”
詹沛见她神情严肃,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平静道:“你说。”
“既已占了京城,把持了禁苑,那你们到底……打算何时取郑峦性命?”
詹沛听妻子所问无关父亲,稍松了口气,简短答道:“和约已立,不可操之过急。”
郑楹一听,心头涌上一阵失望,一低头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难道有了和约就不管报仇的事了?”
詹沛走近妻子,双手扶住她纤细的双臂,柔声抚慰道: “楹娘,你不要难受,这事万万急不得——如今各方微妙平衡,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到手的权力,若还没站稳就悍然弑君,怕会引发激变。”
“你们进京已两年有余,不是已经权倾朝野了?郑峦傀儡一枚,随时可以扶阿樟上位换下他来,不是么?” 郑楹噙泪问道,半是恳求半是催促。
“哪里,如今好几方势力微妙平衡着,谁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并不如你所想是础州一家独大,无人牵制,尤其不可弄反了顺序——不是先夺位再谋权,而是先谋权再夺位,否则,别说阿樟能否坐得上皇位,就算真坐上了,只会成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郑楹忿忿难平,却无力反驳,恨恨叹了口气,问道:“你所说的各方势力都是些什么人?”
詹沛便将有关皎津军和弋州军的种种略讲了讲,又道:“此时稍有不慎,将前功尽弃。再者,依我之见,报仇的重中之重在于夺权,而非夺命。郑峦行恶,所图的不过是皇权稳固,那我们就把他最为看重的、为之杀害殿下的东西夺去,这才解气,才算真正报了仇。若只按人命来算,郑峦是赚定了——不说案发当夜死于王府的众多冤魂,光是这八九年征战,咱们础州又死了多少?仗好不容易打完了,若是在这最后关头沉不住气,走岔了路,丢了到手的权力,岂不是功亏一篑,又怎么对得起那么多殉难的础州男儿?”
一说起这些,詹沛又忆及诸多死难同袍,心中沉郁,再无心于闺房之乐,便自行宽衣,上床就寝。
而郑楹听了这番话,细品之后,越发关注到丈夫一再强调的重点——夺权,接着便忆起外公曾经的提醒:詹沛弄权之心重于报仇之心!
若照郑楹年少时沉不住气的性子,此时只怕早已直直白白问到詹沛脸上了。而如今的她已稍稍稳重起来,知道此话绝非淡话,万一丈夫没存过那种心思,听了必会寒心,便没忍心问出口。
这晚,原以为应是小别胜新婚,而两人终究不过是各自索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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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行早已知晓皎津的威胁,入京后听高契细讲魏鲲种种异动之后,第三天便召集部属相商。
周知行一坐定,便对下首一众部下朗声道: “咱们干赢了仗,军威大盛,这魏鲲对咱们,就算不服,畏惧肯定还是有的。他不来,多半是自知难以见容,不敢来。我意,应多加安抚,他不肯来,就别强令他来,且由他去,只要他不折腾,让咱们先站稳了,其他的随后再说。”
座下一人随即提议: “万举是皇帝死忠,现如今想必正在皎津敲打魏鲲,咱们不如也派个人过去,恩威并用地敲打着些?”
“不能敲打。”周知行和詹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呵,”周知行笑道,“有件事我同济之说过,难怪他跟我一个念头。杨绰一次无意提起,说郑峦曾派了个安抚使去监视杨昉,杨昉为此气得不行,一决定同我础州合力,紧跟着就把那人给砍了。你想啊,一有人监视,处处都是掣肘,睡觉都不自在,干什么都要先想想会不会留下把柄、引来猜疑。明明监视的人就像他眼中钉肉中刺,还要客客气气供奉着。日子越久越憋气,本来无仇无恩,这样一来反无故添了怨,对咱们没什么好处。非得是咱们对他有了绝对控制时,才可派人监视,以防他暗中做大。如今他也实力不俗,咱们不可轻易派人监视,莫说监视,敲打也不行,一经敲打,他就知道自己见疑了,一样会盘算着韬光养晦去应对。所以,若果真要打,要么出其不意一招制敌,要么先礼后兵,先恩后攻,总之不能又施恩又敲打的。当然,还是他自己一心归顺,两家不动干戈为上……”周知行多年来独坐头一把交椅,一开口就忍不住想要滔滔不绝,虽是长篇大论,倒也有理有据。
“定国公所言甚是。我这就吩咐下去,但不知定国公想给他些什么封赏?” 高契问道。
“咳,这有什么,那么多空衔,一文一武拈两个给他。看他谢表写得如何,要是写得敬服恳切,那就再来点实在的——赏三县食禄,另派使者联个姻。至于进京啊、兵权啊什么的,眼下绝口不跟他提。不就是拉拢嘛,你们进京以后那么多拉拢人的手段,一样用在他身上即可,不需因他手握重兵盘踞在外就另当别论,人心都是一样的……”
众人安静聆听着周知行的冗长吩咐,纷纷点头称是。
周知行扶额沉思了一阵子,又道: “我总有预感,倒是那个万举没准要兴风作浪,又远在皎津,想除掉也不知从何下手。”
詹沛知晓万举参与阴谋之事,早有同样忧虑,听上司这样说,更觉忧心忡忡。
“定国公勿忧,万举无兵无权,玩不出什么花来的,在京也不过是仗着郑峦宠信罢了。”高契出言宽慰上司道。
周知行点了点头:“但愿是我多虑了……他可有什么家人在京?”
“这姓万的奸滑得很,一早把女儿女婿秘密送走了,也查不出是去了哪里。对了,他的女婿就是原和……”高契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詹沛也在,便略去此节,顿了顿又道,“就是冯家大郎冯广略。”
“这孩子,竟和越发和帝党搅和在一起了。”一说起冯广略,周知行又忍不住连声叹息起来,“那原本是个顶好的孩子,唉……怎么命数也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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