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将倾
起风了。
秋日的风不像冬天那么凌冽逼人,也不似春日那般和煦暖人。
秋天的风是把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初不觉,后知痛,添衣嫌热,不加生寒。
“阿嚏—”站岗的小太监打了个喷嚏,惹得旁人发笑。“什么鬼天气!”小太监紧了紧身上的单衣,“白天还热的我大汗淋漓,现在怎么跟过冬似的。”
一旁的伙伴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道,“小心别这个样子被张公公看到咯,张公公最不喜欢有人偷懒。”
小太监闻言,本就苦丧的脸,耷拉下来,“张公公是个好人啊,就是对咱们太严苛了。”
“你可小点声吧!”伙伴压低了声音,“我可跟你说,别人都巴不得来这总管府当差呢!你要知道,那些直接服侍陛下的,整天小心翼翼的,一个不注意就要打板子杀头,每个月也就不到二钱银子,还要被其他大太监克扣,你呀你呀,每天在这儿站站岗,就能拿三钱银子,偷着乐吧!”
小太监闻言,整了整衣冠,让自己显的精神些,也露出恭敬的神情,“张公公确实对咱们这些下人,可比那些贵人要好多啦。我有个同乡,当初和我一同来临安谋生路,舍不得这子孙根,去那个姚侍郎家里当仆役。你猜怎么啦?就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就被打断了两条腿,扔了出去,每天在西街要饭呢!”
说罢,自己也默默感叹一声,虽然自己没了这宝贝蛋子,但是每个月能攒下三钱银子,老家中还有两三亩地,吃喝不愁,自己妹妹求学的银子也有了,想到自己的妹妹,他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
“嘿嘿,笑什么呢,张公公来了!”伙伴低声提醒道。
“见过张公公!”小太监挺直了腰板,对眼前这个有些枯瘦的老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很好,很好。”张公公似乎心情不错,还伸出手为小太监理了理衣襟,这一举动,让小太监的头埋的更深了。“最近冷不冷啊?后勤的棉衣棉服都发了吗?这眼瞅着天气要转凉了,穿这一身可不行。”这个时候的张公公,宛如一个邻家老头。
“多谢张公公厚爱,小的…小的不冷,能为张公公做事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报,哪里谈的上冷暖!”
“好啦好啦,我也是从你们这个样子过来的,冷不冷,我不清楚?哈哈哈,你们先回去歇着吧,今晚,不需要守卫了。”
“这…这怎么行….”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伙伴拉着跪下,“谢张公公!小的定为张公公做牛做马,不辞辛苦!”
张公公看着两名太监离开的身影,脸上和善的笑容收敛了,阴翳的脸上邪气丛生。
“人都走了,出来吧。”
“呵呵呵,张公公真如传闻中那般,对待下人如此和善,就连两个看门的,都这般客气,不愧是前朝皇帝最欣赏的人。”阴惨惨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风凉话少说,今天你来,是干什么的,不是说好事成之前不再联络的吗?”张公公似乎很不屑这声音的主人,没有半分客气的语气在其中。
“我家主人派我来,只是来提醒你一句,今日谢鲤那家伙,似乎找皇上秘密交谈过。”
“谢鲤?”张公公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看起来好不渗人,“我午时得到消息,咱们派进南街做潜伏的人,有些被杀了,或许就是谢鲤的人动的手。”
“那群废物,死了就死了,一个个在江湖上面吹的牛皮响天,来了临安就跟土包子进城似的,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成什么事。”
“我只是提醒你一声,明后两天,小心行事。”
“小不小心又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张公公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们谋划了十几年的事情,终于要付出行动了,不会紧张吗?我倒是担心你们这边,可别出什么纰漏。”
“那声音听了张公公的话,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这边?张公公,您是不是忘了我家主人是何许人也,这种事情上面,怎么会出问题?”
“人手早已安排好了,只须静等后天祭祖的到来。”
张公公冷哼一声,“你过来,只是为了这点儿事打扰咱家么?如果没别的事,就可以走了。”他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还有,记得提醒你的主人,事成之后,可别忘了我和他之间的承诺。”
“张公公你放心,许诺你的,肯定少不了,加官进爵到时候有你享受的。”
“你明知道我所说的不是这件事。”张公公脸上似有愠色。
“哼哼哼,那么就这样,张公公,再会了!”说完这句话,那声音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这空荡荡的夜里,显的分外静谧。
“君子?小人?家国大义?哼!”张公公冷哼一声,身影也从总管府门口消失不见了。
像是从未出现过。
……
九月初八,距离重阳仅剩最后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南晋皇宫屋檐上,伴随着报时太监尖锐而刺耳的“上—朝”声,文武百官,缓缓涌入皇宫之中。
百官上朝时,和那些去买菜的普通老百姓并无不同,三五成群,互相打着招呼、寒暄,哪怕昨日在朝堂之上吵的面红脖子粗,过了一晚,也照样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直到他们的脚步跨过金銮殿。
南晋的皇帝出人意料的年轻,明艳的龙袍和华丽的冠束并不能遮掩住他贵气逼人的脸,望着脚下黑压压的群臣,这位年轻的皇帝并无任何紧张或者慌乱,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经历过成百上千次——这是他登基的第四年。
“众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威严,但是其中的权威,没有哪位权臣敢于挑衅。
“臣有要事相报!”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一旁人的搀扶下,走到大殿中央,作势要拜。
“黄老大可不必多礼,给黄老赐座。”一旁的小太监领意,拎了一把宽大的座椅摆放在老人身后,又轻轻的将老人扶了上去。
“多谢陛下!”老人坐在椅子上行了一礼,“洪州干旱,官府储粮即将告罄,饿莩遍野,恳请陛下速速派兵解围!”他并未客套太多,单刀直入将要事禀告。
“朕知道了。”年轻的皇帝似乎不是第一次处置这样的事情,“王大将军何在?”
人群中立刻走出一名戎装男子,“臣在!”
“朕命你立刻率兵三千,领粮草一千五百石,前去洪州救急!”
“臣遵旨!”男子领命,退回人群之中,并未立刻动身。他清楚,皇帝的话并未说完。
“洪州地处南边,风调雨顺,前些年皆是大丰收,交税纳粮在南方诸州排名前列,怎么一个小小的旱灾,就会让其粮食告罄?”皇帝的眼神十分锐利,让座上老人几乎睁不开眼。
“微臣不知!”黄老无言以对。但是其中真相,两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李将军!”
“臣在!”
“朕派你再率三千兵马,和王将军一同前往洪州。”
李将军有些不解,“陛下,臣对赈灾一事并不熟悉,况且再率三千兵马,这临安……”
皇帝冷哼一声,“朕派你带兵,捉拿那洪州刺史!”
“若非是那刺史中饱私囊,洪州百姓,何苦受那旱灾之害?”
“臣遵旨!”李将军心领神会,皇帝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贪污受贿之人,他自己也是从一个小小的士卒升到如今的地位,对于那些百姓,同样是感同身受。那些贪官,他同样是欲先除之而后快!
“传我命令,御史黄天令玩忽职守,致使手下贪污受贿而不知,左迁岭南司马,十年不得回京!”
老人脸色煞白,“陛下!”他似乎还有话要解释,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冷酷无情,“来人,将黄天令带下去,立刻发配岭南!”
两侧立刻有人涌上来,将老人拖拽下去,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客气。
王将军和李将军对视一眼,同时向皇帝告退。既然皇帝没有其他要说的,那么赈灾和捉拿,才是第一要务。
满殿大臣,鸦雀无声。
这样的事,自从新皇帝登基后,常有发生。
“诸位爱卿,可还有要事要呈上来?”
“臣有要事!”
“臣有要事!”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黄天令的事情让他们人人自危,但是若有事隐瞒不报,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更严重的处罚。
刚才安静的朝堂又变的沸反盈天,只不过没有再发生像黄天令的事情,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号人似的。
……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之间,临近正午,皇帝光滑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朕累了,退朝。”大臣之中,并无反对意见。
“退—朝—”伴随着太监的鸣报,大臣们有序的退出金銮殿,只留下谢鲤,还有皇帝随身的两名小太监。
“爱卿还有何事?”皇帝此时并未正襟危坐,而是换了一种近乎躺的方式,靠在龙椅之上,显的没有那么雅观。
谢鲤自皇帝处罚完黄天令后,就一直显的不安。此时选择留下,想必肯定是和此事有关。
“陛下,臣认为,如此处置黄老,是否有些太唐突?况且连续调出六千精兵,临安城中防卫空虚,此举似乎不妥。”
谢鲤并未遮掩他的目的,他行事一向如此。
“哦?谢爱卿有何高见?”
“臣认为,大可不必将黄老左迁岭南,贪污一事,他或许并不知情。依臣愚见,此事还有的商量。”
“商量?”皇帝听完谢鲤的话,并无任何情绪波动,而是反问一句,“谢爱卿,你可知道,那洪州刺史,乃是黄天令的得意爱徒,做出这种事,他这个为师的,如何会不知?”
“而且,据我所知,谢鲤,你似乎,几十年前,也受过黄天令的恩惠吧。”此话一出,谢鲤脸色煞白,“回禀陛下,当年黄老胜任翰林院首座,在下求学之时确实受过黄御史一饭一菜之恩。”
“哼!你还有脸说出口,依朕看,怕是你也和那些贪污受贿的畜生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了!”
“臣不敢!”谢鲤连忙跪下,“请陛下明鉴!臣并未有过包庇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大手一挥,“此事不要再提!朕命你闭门思过三天,没朕的命令,不得踏出你府外一步!此事休得再提!”
“臣……遵旨。”谢鲤深深埋下脑袋,恭恭敬敬嗑了一个头,转过身,走出金銮殿。
“谢鲤,这些日子,你似乎,有些胆大妄为了。”皇帝喃喃自语,眼中带着一股不清不楚的意味。
“回宫。”身边一直俯着的两名小太监慌忙起身,将皇帝扶起,朝寝宫走去,宽阔的金銮殿变的空荡荡。
距离重阳的到来,还有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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