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雨与鱼


  一封长长的信,从画家那里借一根铅笔头,在杂货铺换来半块纸(成张的纸只能用来画画,才不辜负),不用它来擦娇嫩的屁股,只是写一封长长的信。写给监狱长,写给法官,写给群众,原莱想,想着只要有一种可能,请将他释放!

  面前是朋友的互相残杀,四帮的脸已经破了,木头上的铁钩子挂着一条肉丝,木籽躲在一具硬梆梆青紫色的尸体后方,踩着一个婴儿的骷髅头。原莱距离战场有一座最矮的天梯那么长。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始末曲直,千丝万缕,逗得人把爱恨情仇轮番耍着玩,如果没有天海昭昭,姐弟两人的身影倒映在血腥中,天海上的浪花竞逐,原莱真的以为他们将世间上的恩怨情仇玩弄于股掌,实际则是两个牵线木偶,跳着滑稽的舞蹈,戏耍一出被观众看厌了的悲喜剧。

  “下面是什么,大海吗?”

  “掉下去会死,我妈妈警告我的。”

  美兰每天都会来这里,每天都会回家,这次他停留的时间很长,杂货店在天梯宇正常营业,不会有人注意里头的小主人不见了,他的父亲知道,只要美兰的那户天梯还在,美兰就在天梯宇的某处逗留。

  “我妈妈经常告诫我,小心水边,可我总是不在意。”

  美兰拉起裤脚,露出一只破洞的鞋和一只长着红癣的脚,“索性丢了右脚那只鞋,保住一命。”

  “你去过天梯下面的海?”

  “溺落海,我猜里面深不见底,而且装了很高的天梯,比对望天梯还要高,高的可以穿越天海,把我们送回来的地方。”

  “你们的杂货店卖些什么?”

  “太多太重的东西,只要真的需要,我们会免费送货上门,免费!”

  等价交换不成此地的规矩,杀戮同样没有引证者,姐弟两个已经在几个回合后,站到对方的位置上去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什么?是问他叫什么名字吗?为什么人不能直接面对,就这样面对面,不问他叫什么名字,不问他的家乡何处,不关心他的过去隐藏着怎样一个故事,就这样面对,面对面的,连一句关心他后面有什么打算的寒暄也不必说,就这样面对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随便聊聊,随便一点,别窥探别人的心事,那是交给天命去解决的。当你面对着他,就已经肯定了他的存在。

  “我不记得了,从前我是一条鱼。”

  木籽沉默,沉默,沉默。她正好看得到原莱,她手中的“利剑”未经打磨,显得钝拙,使用起来却毫不费力,木籽除了脸上的那条旧疤,所有新鲜的伤痕都落在了四帮的身上,四帮抬起脚,提起那一只鞋子,鞋子不能掉,掉了,他的仇恨会在瞬间化为愧怍,鞋子就是只属于他的上帝。

  雨下大,一滴雨装得下一个斗,老人的肩膀沉浸在红泥中,整颗头被雨水包裹,他假装自己死去,更紧地闭上眼睛。猫儿从溺落海游泳过来,前爪和后爪呼应,在似水的深渊中划动,尾巴摇动调整方向,她的嘴唇白的透亮,猫儿渴坏了,她可以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游移,却不能品尝其中的半点滋味。猫儿四只爪子放在红泥上,没有一点凹陷,一跳一跃躲着雨水,站到老人的头顶。

  “他也一样,这只猫也没有名字,这不算什么,我知道他是一只猫。”

  “那你也知道上面是什么?”

  “当然,我来的地方。”

  “你想回去吗?”

  “不,那不是我的家,没有那种感觉。”原莱的头一直仰着,“空落落的。”

  “我以前也有这种感觉,自从我重新遇见一个人,再也没有了。”木籽看中原莱的心灵,两个人悄悄地说话,以一个心灵与另一个心灵重合的磁场进行传达,四帮的注意力挪到脚下,美兰的注意力在猫身上。

  “你有幸。”原莱笑了,仿佛宇宙第一个原子爆炸,嘴被不同的力量牵引,上下左右拉扯着,最终呈现出一个微妙的韵态,一个会心的笑容。

  有的时候,幸运跟在你身边,只是你没有直接去面对她而已,像暗恋的人,只有错过。

  雨的形状变化,经过春的吻抚,夏的热拥,秋的牵扦,冬的吹扤,茹去液的形体,雕塑成雪花,懒倦地飘扬。最后一滴雨浇在原莱头上,如雷贯耳,他的手心出现一个圆形的疤,极像烟头烫的。

  鱼嘴嗫嚅着尘世的泥土,原卸载残留的文件信息开始整合,凋残成一片一片,炎色的花瓣,雪白的天幕,重新构建装载装置,晕机的刹那,数字奔跑而过,记忆软件上线了。可口的草莓,铁铲刮蹭铁锅的响动,原莱呲着牙捂住耳朵,街头争霸的场面,血液点缀着回忆的镜头,原莱再次睁开眼睛,脸面消融了一片雪花,透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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