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游园惊闻
泰昌七年。
绿荫将阑,曦光渐晚,孤叶飘零,繁花落尽西州城。
宫城外号角声响起,低沉,浑厚,哀婉。连绵三日不息,这是西虬纪念阵亡将士的祭礼。
今日是最后一日,到午时一刻便会结束。
每每听闻这样的哀号,我心中便涌起无限凄凉,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在这无休止的杀戮中完结。
大小国之间互相倾轧,大鱼争吃小鱼,小鱼争吃虾米。虾米连泥土都没得吃,只有乖乖送上门或等待被吞噬的命运,然后大鱼之间再起争斗。
征战,连年征战。从我父王在位时起,天下格局就发生了变化,西虬作为一方大国,也开始了争斗与扩张。
这天下究竟何时才能太平?可若不战而退,就意味着一个国的主动消亡。
每年中秋前后,天气总有些异常。如今已连续数十日不见晴好,却也没有雨水,这天气总阴沉着一张脸,更添了几分哀伤。
我临风窗下,手中翻看几卷今世学士所著的言书,翻来翻去却一字也未能看下。
这低哀的号声不止,我的心绪亦难静。有一刹那,我甚至错觉自己被一群一群的鬼魂包围和缠绕,他们都来向我索命。可这天下的战争并非我所造,亦非因我起,为何要来寻我?
我像是被梦魇一般,将那些厚重的竹简摔在地上,一群侍婢唯唯诺诺围上来,黑压压跪了一地。
我说没事,都各自散了去忙各自的事吧。
话音刚落,那号声便停了,这么快就过了午时一刻。远远地听见,从城外到宫内,那尖细的,一声传一声的吆喝:“礼毕。”
礼毕。终于可以出来透透气了,尽管这天气还是那副德性。
我只带了贴身侍婢臧儿在花园中漫不经心地走着。满园子飘着桂花的香气,清甜馥郁。
正想走近一株桂树好好闻一闻,刚迈出的一只脚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挡了一下。我惊呼一声,俯下身去看见那密斜的草丛间毛绒绒的一团雪白,甚是可爱,是小白兔!我一时起了兴致想去捉它,可没等伸出手来,那兔子已窜了出去,它跑的太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在花丛中左寻右赶,臧儿在我身后跟着,不停地叮嘱我小心摔倒。我全然不理会她,见四下无人,两只手拎着裙裾,穿堂过殿,又跑又跳,不知不觉竟来到了羲和殿。
这里是国君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我从前只来过一次,还是多年前我父王在位的时候。
羲和殿居于王宫北面,呈矩形,高大威严,廊檐四角朝上微微翘起,檐下四周镂刻着伏羲、游龙、神龟等图样。深褐色的瓦砾映衬着明艳的朱漆,殿内地面皆为刻有蟠龙腾云细纹的青灰色石砖铺就,极为精致生动,平滑如镜。虽不比鎏金白玉富丽堂皇,却足够大气磅礴,庄重严肃。
西虬历代国君素来尚俭忌奢,即便是这前朝重地,也决不铺张浪费。整个王宫,唯有那文武百官朝觐见国君的天德殿和代夫人所住的云福宫是称得上华丽的。
那羲和殿正堂内威严上座的男子正是我西虬国当朝国君,极为疼爱我的叔父泰昌王——司徒葛吉,为显亲近如父,我尊他为叔父王,尊叔母为叔母后。他年逾不惑,眉宇间有不同于常人的英武之气,身着玄色九龙腾云金银线织锦宽袍,从侧面看去,与我父王颇为相似。
堂下跪着说话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臣,听声音有些熟悉,我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见他身子有微微颤动,想必已是跪了不短的时间,双腿早已发麻了。从背后看他的穿戴,倒像是位官职居高者。
我正思量着,却忽然听到那位老臣说:“王上,昨日幽国使者送来战书,邀我西虬七日后在盐州郊外一战。如今幽国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幽王野心勃勃,大有要统一天下的势头。短短几年,已侵吞大小国十七,占据中原大部分地区,一些小国因无力应战,只好主动向其示弱称臣。我西虬虽远在西北,却也已痛失两座城池。”
叔父王锁眉闭目,半晌才说:“来人,给护国公赐座。”
护国公?是我外公上官鸲吗?我心里碎碎念,虽多年未见,但我总归记得。
“谢王上。”
只见那老臣颤颤巍巍站起来,十分艰难地移步到一侧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方看清楚他的样貌,果然是外公!自父王和母后驾崩后,我再没见过外公,今日见他却是年老体弱的样子,心中不禁酸楚。
外公刚坐稳,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不等他说出口,只见叔父王嘴角带了丝冷冷的笑意,说:“哼,寡人还怕他东方甫尹不成?”说完还看了眼外公,外公见他已有愠色,便不敢出声。谁知,叔父王又说:“护国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诺。”外公顿了顿,接着说:“王上,如今百姓饱受战事之苦,许多人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锡城一带饿死路边者不计其数,连征兵都已十分困难,据说有男丁为免于从军,竟自断手臂,实属民心不稳啊。西虬军力也大不如从前,原先15万精兵,现只剩下7万余人,骁骑营也不过2万余人。而对方仅骑兵就有8万人,再加上其他精兵队伍,少说有20余万。幽国现在拥有大小城池32座,无论是各方实力都已是众国无法相比。此时若是硬碰硬,只怕我西虬已吃不消了。盐州是军事险要之地,盐州要是再被攻下,将危及我们所在的西州。”
语罢,外公便再次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正中间屈膝而跪,说:“老臣恳请王上为天下苍生疾苦着想,以我西虬长久大计为重,不要应战。”
“不应战?难道你要寡人向他卑躬求和、俯首称臣吗?我西虬无论如何也是堂堂一方大国,向他称臣岂不让天下苍生笑话?寡人也势必会成为西虬的罪人!”叔父王说罢,左手拿起龙案上的铜樽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躲在门外一侧,吓得心惊肉跳,难怪近来叔父王总是愁眉紧锁,我默默然,决定听个究竟。
只听外公说:“王上息怒!不应战未必就要向幽国称臣,若轻易就投叛,老臣死后也无颜面对西虬诸位先王。老臣有一计,不知妥否,还请大王听后再作定夺。”
“说。”叔父王从龙塌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
“为今之计,旨在和而不降。只要西虬能求得喘息的机会,他日定能与幽国再度抗衡。我听闻幽王暴虐而好女色,眼光又异常挑剔。我西虬的都城多半气候温润,水土养人,比起邻国,女子姿色多为上层,若能挑出一名绝色女子送往幽国和婚,而换取两国歇战交好,便是换取喘息之机。日后若有机会成为幽王宠妾,也可为西虬出一份力量。”
外公说罢,便不再做声,只跪等着叔父王定夺。
叔父王听后不语,只是皱着眉头在龙案前踱来踱去。良久,才说:“难道我西虬要向敌国低三下四的示弱?”
“这……”外公面露难色,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不过是权宜之计。”
叔父王沉沉一叹:“可要在七日之内挑出令幽王满意的女子谈何容易?那幽王性情乖戾,对美色的挑剔我亦有耳闻,绝非寻常佳人能打动。若到时挑不出好女子,再让幽王得了借口反攻西虬,岂不坏哉?”
“那也只能一试了,时间紧迫,还请大王即刻下旨,令文武百官乃至全国百姓三日之内务必将各自家中满十三以上的女子送至西州,一一筛选。”
叔父王忽然停了脚步,重新坐到龙塌上,像是寻思了许久,说:“此事明日早朝,与众臣再度商议一番,再做定夺。护国公快快起身吧,你年事已高,想必也经不起这久跪,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外公应了一声,便起了身,蹒跚着退出羲和殿。我因怕被发现躲在殿外偷听,就想溜之大吉,却一时慌张,扭了脚。痛的忍不住“唉哟”了一声,刚好被外公撞见。
“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偷听?”
他此番严声厉色,让我丝毫没了见到他的温暖和欣喜。这时,叔父王也已闻声箭步走了出来,见到叔父王忽然涌上一种有说不出的委屈,规规矩矩地跪拜,说:“侄女狐玺拜见叔父王。”
“玺儿?怎么是你?”叔父王见到门外偷听的人原是我,表情很是吃惊,但随即又变得温和,“起身吧。”
“玺儿?你是?”外公大约是听到名字,又仔细端看了我,许是见到我眉心那颗自生下来就有的朱砂痣,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训斥的正是自己的亲外孙女。
“正是外孙狐玺。多年不见外祖父,外祖父可都还好?外祖母可好?”我说出这句的时候,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好,都好。老臣老眼昏花,刚才竟未能认出公主,还请公主恕罪!”他说着,便要向我行叩拜礼。
我见他情绪有些激动,当即扶他起身,说:“外祖父不必多礼,是狐玺不好,这些年未曾去看望外祖父,外祖父最后一次见我时我才7岁,转眼七年过去了,我已满十四岁,外祖父难免会认不出我来。”
“老臣实在愧不敢当!劳烦公主多年不见,还能认出老臣,老臣却如此眼拙,没想到公主已经长这么大了!”外祖父说着便要落泪。
叔父王见我与外祖父此番相遇如此伤感,也不便再责备我,带了宠溺的语气说:“玺儿,你不好好呆在屋里,怎么跑到这羲和殿来了,还偷听我和你外祖父的对话,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回头寡人要好好罚一罚跟着你的那些侍婢和教司。”
我虽知叔父王是故意逗我,但也知千古难测帝王心,君臣之礼疏忽不得,因此还是要自责一番的。我当即跪下:“还请叔父王饶恕玺儿身边的人儿,要罚就罚玺儿一人吧。是玺儿自己不好,玺儿一时贪玩,原本只为捉一只白兔,不知不觉竟跑到这里来了。玺儿近来常见叔父王愁眉不展,刚才又无意听到国家有难,心中亦觉忧虑,才斗胆偷听了事情原委。打扰王驾,还请叔父王责罚!”
叔父王见我认真起来,随即哈哈一笑,说:“好了,快起来吧,叔父王不过是逗你一逗,看来我的玺儿真的长大了。你是西虬的公主,能心系国家安危也是极可贵的。只是女儿家平日读些书是好的,叔父王也一向要你博学多识,前朝的事就不可多心。罢了,都是你叔母后平日太过宠溺于你。”
“诺。玺儿知错了,绝不敢再犯。”我起了身,又笑着跟叔父王撒娇:“可是叔父王怎怪起叔母后来了?玺儿敢这般还不都是因为叔父王平日太过溺爱玺儿,养不教父之过,玺儿倒觉得要罚的话,叔父王也要受罚。”
“这里是羲和殿,玺儿休得无礼!”外祖父大概是出于担心,赶紧打断我。
叔父王却哈哈大笑起来,朝他摆摆手,说:“无须计较,无须计较,玺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几日不见,玺儿这张嘴是越来越伶俐了,连叔父王都辩不过你了。”
我嗔笑,但见外祖父表情有些吃惊,我猜想他必定是惊讶于叔父王竟会跟我这般开玩笑,又或者是他未曾见过叔父王这样开怀大笑。
我知自己不宜久留,便与外祖父道别,转身离开羲和殿。尽管心中对于外公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已有七年未见。我边走边回头看着外公,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叔父王也一直在看我,可他的目光似乎与平日不太一样,我总觉得他看着我的时候像在思量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的心忽然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带种莫名的恐惧,步子越走越快。不知走了多久,迎面撞上了正四处寻我的臧儿。
我和臧儿互撞在地上,还没待我反应,臧儿就已伸出手来扶我,接着就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到处找不见公主,急的团团转,不想迎面就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你起身吧,我何曾有怪你,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诺。”臧儿哽咽着起了身。
我见她已哭得梨花带雨,哪里忍心责备她,看样子是有急事,便又问她:“是何事,要这般急着寻我?”
“回禀公主,是代夫人。刚才代夫人宫里的宫娥秋兮来传话,说代夫人要公主即刻去往云福宫一趟。”
臧儿战战兢兢,也不敢抬眼看我,我猜想定不是什么好事。
“可听说了是什么事情这般着急?”
我不慌不忙地问她,臧儿环视了一周,见没有旁人,便贴到我耳边细如蚊声地说了原委。
我心下顿时一惊,怪不得代夫人这般急着见我。定了定,说:“去就去,当真理论起来,倒是她应该好好管束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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