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万里雪飘（上）

　　迦彦眯起眼睛，眼神忽然也变得有些冰冷。

　　从小到大，敢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和她交流的人，根本没有。

　　她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魔法师，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书呆子，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应的她的辩驳，而是直接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而且，这个叫迪恩的年轻人，一个普通的法师，言辞中对名震大陆的龙脉家族居然丝毫没有流露出敬畏之感，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君士坦丁的话就像一把利剑一般，指向她的内心：如果哪一天，龙脉家族不再甘居于王朝皇室之下，该怎么办？

　　如果她想要成为龙枪日后的统治者，这个问题就是她必须思考的问题，也必须回答的问题。

　　“我相信陛下，也相信他的后人。”最终，她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虽然有些苍白无力。“无论你们这些艾泽利亚人怎么想，我始终认为，只有陛下带领的王朝，才是这片大陆未来唯一的统治者。”

　　君士坦丁觉得很疲惫，同时认为自己真的很白痴，干嘛要对一个明显被龙枪王朝那一套统治理论洗了脑的贵族说一堆心里话，就因为对方是个大美女？

　　刚才那番话透露出的见识和思想，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伪装形象应有的界限，他不由纳闷，为何自己的情绪如此不对劲？根本控制不住想要说的话？

　　或许，是因为看到这个女子，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同样很美丽，也很骄傲。

　　“抱歉，迪恩阁下，我想今晚说的有些多了，我要去休息。”迦彦缓缓起身，走向山洞的另一侧，语气很淡，有种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

　　“晚安，伊瑟拉小姐。”君士坦丁暗自叹息一声，既然话不投机，多说也无用。

　　于是一夜无话。

　　醒来的时候，他和迦彦都没有再做交流，连眼神上的交流也没有。

　　迦彦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整理好行装后，便又踏上了旅途。

　　走在冰封山谷之中，两人一前一后，刻意保持着距离，似乎昨晚那场对话留下的无形裂痕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

　　行走的途中，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迦彦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每走一段路便回一次头好心地提醒君士坦丁，或是放慢脚步让他跟上，而是自顾自地轻快行走着，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根本没他这个人。

　　如果君士坦丁不是精通身法的赏金猎人，只怕早就被她甩到身后几千米开外了。

　　显然，她仍在为昨天和自己的争论恼怒。

　　见对方如此，君士坦丁也只能苦笑，虽然早就看出伊瑟拉是个国家荣誉感强到过剩的贵族，但没想到居然会过剩到这种地步。

　　也罢，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耳边也能清静些，君士坦丁深吸一口气，压下略微烦躁的心绪，暗暗提醒自己：老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精力陪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赌气。

　　冰封山谷异常巨大，地势开阔，景物繁多，湖泊、沼泽、冻土……不一而足，不过走在山中的一男一女却都没有了心思再欣赏这些。

　　大概走了几个小时，他们眼中出现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旁边有一片树林，岩石错落分布在被雪花染白的灌木和草甸上，远山处雾霭朦胧。

　　在树林后，有一方湖泊，明镜般的湖水反射着从山谷上方坠落的天光。无比明丽。

　　很合适的宿营地。

　　两人停下了脚步，君士坦丁像往常一样用魔法升起篝火，随后便找了一块岩石坐下，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冥想，同时调理身上的伤势。

　　迦彦独自站在另一块岩石上，负手而立，背对着君士坦丁，面朝莽莽群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君士坦丁从冥想状态中恢复过来，看着指尖游离的一点微弱星芒，皱起眉头思索着。

　　在刚才的冥想中，他以意识本体为原点，以身体和精神力量为轴，成功在精神世界深处架构起了一个二维的坐标系。

　　接下来，他就要利用坐标系去计算星芒的运动轨迹，从而将杂乱无章的它们纳入轨道之中，形成完整的星域。

　　但是短暂的欣喜过后，他就发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没有数据来进行计算。

　　在占星术中，推导群星的运动方程需要大量的参数，包括星体质量、半径、相对距离、角速度、线速度之类的东西。

　　可是在精神世界里，这些数据根本无从找到，就算有坐标系，也完全建立不起来数学模型。

　　星芒是能量，没有实体，在没有数据支撑的情况下，它们的具体坐标该怎么设定？

　　肯定不能乱猜，否则，构建出来的星域必然和开始时一样，是混乱的，根本无法指挥。

　　君士坦丁陷入了苦恼中。

　　如果欧拉在的话，会不会有办法给他一个思路呢？君士坦丁想起了这位如今在魔法塔跟随乔伊修行的天才同伴。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场中的寂静，

　　“抱歉，我昨晚的情绪可能过于激动了些，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向你道歉。”

　　君士坦丁愣了一下，回头望着岩石上，伊瑟拉负手而立的背影，墨绿色的披风迎风晃动。

　　听到这句话，君士坦丁的脸色柔和了很多，“不用道歉，伊瑟拉小姐，只是立场不同而已，这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但即便我们的立场本不相同，也并不妨碍我们此刻一起同行。”

　　他能看出，对于这样一位骄傲的龙枪上层贵族女子而言，道歉必定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何况还是对一个身份低微自己太多的普通少年法师。

　　坦白来说，他对伊瑟拉也确实没什么恶感，甚至十分欣赏她在很多地方展现出来的能力和品质。

　　既然对方开口道歉，那么自己也应该释放出恰当的善意和尊重。

　　迦彦摇了摇头，语气很诚恳地道，“不，迪恩阁下你的分析很有道理，说的也都是事实，你并没有因为我救了你，就迎合我的想法而虚与委蛇，而是说了心里话，我很感谢你的坦诚。”

　　君士坦丁倒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通情达理，松了口气，回以一个真诚的微笑，“对朋友，我一向都很诚实。”

　　“这么说，在你眼中，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迦彦忽然转过头，眼睛认真地注视着身后的少年。

　　她的眼睛很亮，很美丽，如同一块闪闪发光的水晶，很让人心动。

　　“至少现在是。”君士坦丁没有从她的眼眸里看出异样来。

　　但如果他知道镜片后注视着他的，是一双属于龙脉者的黄金色瞳孔，感觉便会大不一样。

　　“希望以后也会是，当然，我觉得以后见到伊瑟拉小姐的机会不大。”

　　“你很诚实。”迦彦的嘴角微微上扬，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凛冬城外，递给自己那本童话册的小男孩，也是这般真诚的家伙。

　　对于自幼成长在杀戮和谎言中的她来说，能和一个真诚的人彼此交心，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默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不需要过多的话语，在不经意间就能建立了起来。

　　气氛缓和之后，两人的交流就变得畅快了很多，放开了很多拘束

　　“迪恩阁下，你主修的是什么魔法？”

　　“伊瑟拉小姐，我主修的是奥术，同时能够使用一些元素类的法术，但并不精通。”君士坦丁倒是没有隐瞒自己的修习方向。

　　一个成功的谎言，要以在于真九假一，只要关键信息不泄露，剩下的开诚布公也无妨。

　　“奥术？据我所知，你们艾泽利亚的魔法师大多都喜好修习冰霜系的魔法，不是么？”迦彦好奇地问。

　　这话不假，艾泽利亚盛产冰系法师举世皆知。

　　君士坦丁说道：“确实如此，小的时候，我也有成为一位暴雪法师的理想，可是最后发现自己在元素魔法上真的没什么天分，只好剑走偏锋，广泛涉猎。”

　　“迪恩阁下，你今年成年了吗？”

　　“没有，刚满十八岁。”君士坦丁摇了摇头，按照大陆大多数国度的规定，男子二十岁才算成年。

　　迦彦眼里闪过些许惊讶。

　　她并不修行魔法，但也知道，这个年纪就能摘取中阶法师徽章的奥术师，放在很多国度，哪怕是在天才法师辈出的神圣帝国，也是相当稀罕的事情。

　　曾败在她手上的隆美尔，龙脉家族中公认的魔法天才，年纪比君士坦丁还大一些，现在也才是高阶法师而已，还在奋力冲击皇冠位阶的路上。

　　虽然迦彦当年轻而易举地击败了隆美尔，但不代表她就会轻视龙脉术士的魔法天赋。

　　“十八岁便参加高阶法师试炼，迪恩你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魔法师，恐怕放在神圣帝国的皇家魔法学院，也有相当于精英学员的水平了。”

　　迦彦说道，这话并不是恭维，她是王朝内部为数不多对神圣帝国有过深入研究的龙脉者，对皇家学院法师学员的水平分布十分了解。

　　“伊瑟拉小姐过誉了，我只是个蹩脚的施法者而已，不敢和皇家魔法学院的天之骄子们相提并论。”君士坦丁看似谦逊，实则厚着脸皮说道。

　　笑话，我堂堂十八岁的皇冠大法师，也是那帮家伙能比的？

　　君士坦丁内心十分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要给乔伊留一点面子的。

　　“你的老师是艾泽利亚公国哪位大魔法师吗？”

　　“没有，我是自学的。”君士坦丁大言不惭地说道，脸不红心不跳，根本不在乎如果乔伊知道这句话后，会不会气得喷出一口茶水，然后用传送魔法来到自己面前，反手一个【次元切割】糊他脸上。

　　自学？你丫居然有脸说？

　　“魔法世界浩瀚无垠，走前人的路固然舒坦，但只有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才能体会魔法的魅力。”君士坦丁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牢固树立着自立自强的伟岸形象。

　　迦彦倒是深以为然，作为大军团长，她自己便是从血与火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大军团长位置的，深知实践的重要性。

　　随着交流的深入，她愈发发现，眼前这位叫迪恩的少年法师，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和世人对施法者的刻板印象不同，眼前的迪恩并不是那种只埋首于书卷中，不问世事的古板奥术师。

　　他知识渊博，言语温和风趣，思想犀利独到，不光魔法，论及国家政治、经济制度、文化风俗时，都有非常惊艳的见解。

　　迦彦甚至一度产生了自己是在和年轻时候的艾略嘉德大公交流的错觉。

　　幼时第一次到访凛冬城的时候，大公那优雅的风度、出众的学识和强大的实力，便深深折服了她，给年幼的龙脉少女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她立刻验证了自己对迪恩的看法：这是个才华出众，胸怀大志，很有前途的年轻魔法师。

　　这样宝贵的人才，落在银龙家族手中，真是太可惜了。

　　迦彦忍不住萌生了将他招揽到龙枪王朝的念头，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想给迪恩一个进身之阶，甚至给他贵族的地位，也不是做不到，只是……

　　她又想起了迪恩在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由默然。

　　她很清楚，要想说服对龙枪王朝十分厌恶的迪恩为她效力，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天才往往都是骄傲的，也是固执的。

　　迦彦自己就是天才，而且是大陆年轻一代中最骄傲最强大的天才。

　　但她也是个征服欲极强的龙脉者。

　　她知道，她未来要想统治龙枪王朝，光自己一个人是不够的，手下必须要各种能力出众的人才。

　　历代有着杰出功绩的帝王，除了本身非凡的能力和胸怀以外，更重要的因素在于有大陆上最善战的将军、最睿智的幕僚，最老成的大臣围拢在他们周围，为他们效忠。

　　迦彦熟读大陆通史，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知道她的那些觊觎皇位兄长们，很早就开始规划建立自己的班底。

　　泰勒斯亲王是个杰出的将领，却不是个优秀的军师。

　　她正好缺一个可以帮她出谋划策的幕僚，却不知道该由谁来填补这个关键的位置。

　　看着眼前平静自若的清秀少年，她忽然间觉得，似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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