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节 反心
司马子元,听到这里,韩岗皱紧了眉头,虽然他想骂上一句痴儿,不过终究一切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唉,老宰相叹了一口气,他素来知道长子以才华自矜。但是没有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野心。司马子元司马师,那可是一手发动了高平陵之变完成了司马篡魏布局的第一人,武功,心术都是一时之选。
长子竟然想当司马师,这令老丞相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或许真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韩家眼下的格局与当年的司马家族并不具备任何可比性。司马懿有七个兄弟号称“八达”,整个家族都在司马篡魏的嬗代过程中出了大力气。
而韩家只有自己和两个儿子,不算那些孽生的私生子,也不过就三个人罢了。司马懿一直在外统兵,党羽众多,而司马师几番经营,更是网络了大批的人才,自己手底下虽然还有些牌面,不过现在的韩家和当年的司马家族不具备任何可比性。
“司马子元当年是中护军,家中有三千死士。”韩岗知道自己的长子速来眼高于顶,是个目无余子的个性,所以并没有直斥其非。“咱们家手底下的死士,有一千么?”
“若是心腹死士,家中有五百六十三人可供使用。算上可以裹挟的那些剑客斗士也能凑足两千多人。”韩玦看着父亲,他知道父亲又不知道多少条优点,但是有一条太致命的弱点。
儿女情长,妇人之仁。
韩岗可以说是一个奸相,一个贼臣,可不管怎么论他的缺点。韩玦都知道韩岗是个好父亲。他舍不下自己的孩子们,不管是像他自己和弟弟那样嫡出的,还是外面那些孽生的,韩岗总要为孩子们谋一条出路,谋一个退路。
这样一个好父亲面对自己这样的逆子,可谓毫无对策。
“这两千多人就想当皇帝,玦儿你不觉得太过儿戏了吗?”韩岗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知道以长子的智计,绝不会认为仅凭两千个死士就能改朝换代。
“父亲,天底下的有识之士谁不知道这大虞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去年一年,仅仅是江南的民变就是六十多起,死了七八个县令,大厦将倾。我们韩家就是给李家当裱糊匠,也裱糊不好他们这千疮百孔的破房子了。”
韩玦声音颤抖,他不是不明白,他实在是太明白这里面的堂奥了。
“我朝的土地,本来是授田法,将田土分别授予百姓,然后收租,百姓需要服役,若不服役则要再交税。”韩玦说道:“到了关东乱后,为了养育那些骄兵悍将,改租庸调为两税制,将田土分给百姓作为永业田。然而兵连祸结,朝廷用度又没有节制,百姓流亡,土地兼并已经到了让人不忍言的地步。”
“朝廷和藩镇还不断剥削,百姓们为了躲避税收将田土贱卖给豪强,投充给那些豪强作佣工,抛家舍业,日子苦不堪言。”
韩岗看着儿子,他身为宰相,对于这些情况可以说是心知肚明,可是明白是明白,改租庸调为两税制是朝廷不得已的作法,至于百姓流亡和土地兼并,那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改租庸调为两税法那就是立即死亡,改了之后还能拖上几年。既然改了,那自然就会有各种问题,不过天下即将大乱与韩玦要当司马师没什么关系。大儿子说的这些理由,最后只会弄出来陈胜吴广,没有司马师什么事。
“所以换个皇帝就能让这破房子倒掉吗?”韩岗问道:“天子就算是轻易废立,天下纵然大乱,也未必轮到咱们。换了李旭下来,也未必轮得到韩玦、韩瑞。”
“父亲说的极是,司马八达咱们比不了,正因为比不了,所以才要小心经营。”韩玦笑道:“这第一步便是换掉天子。唯有当今天子去位,才能走出第一步棋。”
“哦?”
“当今天子雄猜隐忍,拿下了文太后还能一直养着,就凭这个心性。若是放任他熬上几年,未必不能有所作为。所以一定要先将他换掉。”韩玦解释道:“然后便是想办法立蜀王为帝。”
“所以毒是你韩玦下的?”韩岗挑起眉毛:“你用的谁?司空弄月还是童无敌?”
司空弄月与童无敌都是韩家养的高手,司空弄月这个贼王不必再说,童连童无敌乃是陇西道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父亲说笑了,我怎么会那么莽撞。更何况大内之中能给皇帝下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程奇力。”韩玦笑道:“皇帝迟迟不肯杀文太后,身边唯一的女人又是姓文的,程奇力自然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寝。”
的确,这是皇帝的一个败笔。不过韩岗仍不相信程奇力仅仅会因为一个文美人就进退失据,竟然要弑君。要知道,鱼辅国和程奇力已经事实上杀掉了一个天子,干掉了一个太后,如果再灭掉一个皇帝。
这些人真的不想想自己日后怎么办吗?行事这么绝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鱼辅国没有这么蠢,程奇力没有那个胆。”韩岗想着,他对这二位公公实在是太熟悉了。:“皇帝中毒的事情,似乎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父亲的话让韩玦沉默了片刻,韩玦虽然自负,但是对父亲的见识和能力还是佩服的。
“父亲,等到蜀王继位,他母族是横海节度使,又是少年继位,朝中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要他稍有举止失措的地方。我再像现在这样如法炮制,换掉蜀王,让光王继位。”
谈到这里,韩岗大概理解了自己的大儿子的思路。
伴随着天子的一次次废立,朝廷的权威和力量就会不断地衰弱,而鱼辅国和程奇力也会渐渐变成孤家寡人。这样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个嬗代的机会,可是韩家和朝廷中枢本来便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朝廷垮了,韩家又怎么可能独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平日里狐假虎威也就算了,等老虎死了,各地那些藩镇会让你当司马师吗?”韩岗对长子说道。
“父亲,除了司马子元,还有司马子上。”韩玦笑道:“瑞弟现在是凤翔节度使,有了父亲您和我在朝中的支持,一旦乱事渐起,自然能够抓住机会南下汉中进窥巴蜀。朝廷的神策军和天威军早就腐朽不堪,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更何况一旦乱事起来,少了地方上的财源,这禁军仅剩的架子自然也就垮了。”
“没了禁军,什么公公也不过就是个武功厉害些的阉人。”韩玦冷笑道:“那时我家握有川蜀汉中,一鼓作气吞并关中,然后并力向西,那就是汉高祖的格局,所谓不破不立,一旦立国就比司马氏那苟且的嬗代强不知多少倍。”
韩岗看着长子将计划向自己一一道来,只觉得后背发凉,这计划稍有闪失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更何况瑞儿那样纯实的人怎么可能去当司马昭?
这个玦儿,不仅算计着外人,还算计着家里人啊。
“我当年给你取名字,玦者决也。玦是一块破了一口的玉,戴在手上可以用来挽弓如月,西射天狼。却没有想到你这一箭射得这么凶。”韩岗觉得,若是按照长子的计划,若是不出变故,或许韩家真的能走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可是这一路走下来,不只是天下万民要受苦,便是自己家中都少不得平生许多变故。
韩岗站起身来,盯着自己的大儿子,眼神锐利,须发皆张。
“父亲。”韩玦谦恭地弯腰拜礼:“您以为如何?”
“按你说的,或许真的能有所作为。”韩岗摇头道:“不过终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自古以来,安又不行险而得天下的?”韩玦依旧不急躁缓缓说道:“逆水行舟,若是不趁着现在有所作为,父亲苦心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难免要归于尘土。”
“那就让他归于尘土吧。”韩岗的眼神渐渐软化:“我自出仕以来这么多年,所做作为不过都是为了大虞延寿续命,现在要我出力埋了他,爹下不了这个心。”
“父亲,我们想退,皇帝未必会让我们退。至于鱼辅国、裴度、李吉甫这些人,他们可是磨牙吮血等着将咱们吃下肚啊。”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韩岗伸出手阻止了长子继续说话:“现在这个光景一动不如一静,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你就是相当司马师,也要先看看风向再说。”
“父亲说的是,玦就待在府中。”韩玦笑道,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事情就看程奇力和蜀王、光王他们如何施展。
这第一步棋刚刚布下,距离收官还早着呢,韩玦有这个耐心等下去。
“我会让司空弄月去一趟宫里探探虚实。”中书令觉得皇帝的中毒实在是太突兀了些,经历过无数明枪暗箭的老宰相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像他长子想得那么简单。
“能有司空先生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韩玦笑道。
韩岗看着儿子,胸中有无数句话要说,可话到了嘴边也只剩下一声叹息:“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韩岗摆了摆手,示意让儿子出去,他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应对,怎么给这个毛糙的长子收拾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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