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九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二十)
后世有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时佛陀刚刚树下参悟,经自然还未传到九州,只是这意思却正可以形容此时义师主帅和越人主帅之间的想法。
越王翳这一战不得不打,而且被适逼得不得不打野战,甚至不能避战。
义师之前的行动,已经告诉了越王翳屯兵于坚城之下就是死路一条,而越王翳也必须胜利,所以他只能选择约战。
从文种和勾践之间因为北上争霸还是固守吴越的分歧开始,越国一直在北上还是南下之间难以抉择。勾践力排众议北上争霸,短暂成功之后留给后任越王的就是无尽的后患。
从迁都琅琊到现在,已有七八十年,可是很多越人贵族希望放弃中原争霸回到吴越江口的呼声一直未变。
想要北上,或者让越国还留有北上中原成为华夏体系的一部分并且成为霸主的一线可能,泗水流域就是必须争夺的。
此时黄河尚未泛滥,泗水流域也算上是天下沃土,仅次于卫郑中原,而且小国林立。
几年前与齐一战,虽说胜利,但是越王翳也清楚越国现在的斤两。
正如之前使者去质问墨者义师的时候,所得到的那句有些侮辱的话:若是勾践之越,何至于只要了建阳、巨陵二城,奴隶三千便成盟休战了?
北上有齐国在挡着,能不能击败齐国不在于越国,而在于齐国是否内乱、在于三晋是否压迫齐国。
现如今楚人被三晋压制,天下两大国都暂时没有染指泗上的力量,这正是越国最后的机会。
放弃泗上,那么等同于放弃琅琊,越人全体迁回吴越故地,在那里成为华夏体系的边缘之国,逐渐没落。
与列国争雄一较长短,越国现在没有这个身板儿。但留在北方终究还有机会,以待将来。退回长江,那是连希望都破灭了。
越国的政治和文化落后中原,原本在泗水的战略也就只是依靠武力维持优势。实力强大、没有列强干涉的时候就吞并一两个小国;有列强干涉的时候就扶植小国的贵族上台,罢黜国君。
只要楚国不倒、齐国尤大,那么三晋就会一直和越国同盟,之前越国和晋国一直走的很近,几次攻打齐国,都是赵魏打主攻,越国打秋风。
和楚国水战自从公输班到了楚国之后,越国舟师习流就没了优势。好在楚国这几年衰败内乱,如今正和魏国对峙,宋国又有商丘之变、郑国又有驷子阳之乱,中原大国暂时都不会盯着泗上,郑国的内乱足够吸引一阵三晋的目光。
这是越国最后的机会。
原本的战略没有错,蚕食鲸吞,内部控制,扶植亲越贵族公子……可随着墨家在沛县开始搞事情,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越国的战略已经趋近失败,尤其是滕国复国这件事,让越王翳明白再不管墨家,泗上就再无越国立足之地。
实际上,中原各国只要再打几年,都会把目光转向泗上,那是仅余的一片尚未被大国列强占据的中原文化有富庶潜力的地方。宋、齐、越、魏很快就会都盯向这里。
越王翳现在很清楚,小小的滕国对越国而言并无太大的现实利益,可对于长远的霸权战略来看,滕国复国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也是墨家开始染指泗上的信号。
泗上是好地方,可魏楚现在都无力争夺,越国反而是最能切身感受到墨家威胁的。
不打,那就等着墨家一步步把泗上染黑,滕国复国,在越国看来这算是什么复国?不知道从那里抓出来一个人就说是考公后裔,他有实权吗?
打,这就是越国在战略上不得不做的选择。
既战略要打,那么整个战役怎么打?
适在两个月前已经给了越王翳一个唯一的答案:围城那就别想了,墨家守城,你打一年能打下来算你天下无双。可这一年那支游走极快、攻城迅猛的机动力量,难道不会掐断粮道?难道不会在后方威胁泗上诸侯?难道不会配合齐人攻琅琊?
所以,在战役上,唯一的选择就是野战,而且是一场痛快淋漓大胜的野战,消灭义师的主力,那么这些城就是死城,就算耗费时间也总能围下来。
等到具体的战斗上,越王翳又必须获胜,否则那就在战略上失败了:墨家获胜,意味着越国吞并泗上的战略完全被墨家打破。
战斗既要获胜,又要大胜,越王翳在观察了墨家义师的军阵是防守的死阵“数阵”之后,就选择了最为有威胁的进攻方向。
至少,他认为这是有威胁的。
可真打起来,又完全出乎意料。精锐未动,义师的阵线就像是大海,自己的那几次进攻就像是一片水花,毫无影响。
反倒是自己的左翼,被义师猛攻,已濒崩溃。
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支和他兜圈子的义师主力,暗想:“左翼之师,必是义师精锐。他既做数阵死守,不得轻动,那么便要在左翼击溃我。”
只是,这世上尚无步兵变阵转侧翼的先例,他自然也没想到适的野心是想吃掉他的全部部队打歼灭战。
其实他想的不错,但是他左翼面对的步兵和右翼面对的步兵,却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他右翼面对的那些步兵,确实是防守有余,机动性极差,因为走的是方阵防守的路子,是配合第一批原始重火枪的方阵矛兵。就算战场出现了什么机会,也不能依靠机动性扩大优势,走的太慢。走得快了又丧失了战斗力。
当乌龟往那一缩,凭借火枪手和大炮配合,越人无骑兵无大炮,想要破方阵要等到猴年马月。然而一旦动起来,问题就会出现。
可左翼面对的那六个旅,则属于墨家义师军制改革尝试的六个旅,走的是小方阵横队夹杂火枪手进攻的路子,机动性更好,更适宜进攻。
机动性,意味着一个旅可以当成两个旅用,在必要的地方实现以多打少。而任何的战术大师,天下名将,一生追求的只有一件事:在战场上通过调动和阵法对抗,在局部实现以多打少。
适是拿那六个旅中的三个做可以战术机动的骑兵用的,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如果继续持续这种两万七千人的动员,在沛县就会引来一系列的后续不满,所以墨家也希望决战,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需要这一战打成歼灭战,以逼迫越人按照之前同义会上的既定战略来走下一步,越王翳并不知道。
墨家面临着墨翟将逝的局面,需要这一战的结果来整合矛盾的内部,越王翳也不知道。
所以适最担心的越王翳见势不妙,直接扔掉左翼开溜这件事,越王翳并不会做。
因为他一旦做了,那就意味着失败,虽然是战斗的小败,但却是战略的大败:越国的战略和墨家的压迫,逼得越王翳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越王翳在观察了战场的局势后,知道战局瞬息万变,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改变策略的决定,也是一个会影响到整场战局的决定。
因为他不知道适的野心是全歼四万多包括六千君子军的越人野战主力,所以在右翼战车冲击被击退而义师没有追击后,越王翳判断义师的左翼摆的就是僵死的数阵,完全没有追击的能力。
这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等,他不知道墨家需要一场歼灭战,而认为墨家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
所以他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胜利,若是义师的左翼有能力追击反击,自己现在已经陷入了混乱,可能已经失败。
既然还未失败,义师也未追击,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左翼,义师的右翼,是义师的精锐主力,也是那支被自己追了两三个月却一无所获的主力。义师想要稳扎稳打,靠右翼以雁形之阵击破自己。
只要将这支精锐歼灭,那么墨家只能选择守城,而没有力量去绕开大军偷袭后方、截断粮道、攻破附庸国都城。
因而,他在左翼出现崩溃困局的那一刻,做出了判断。
放弃之前从义师中军左翼结合部突破、围歼义师大部的想法。
转而采用猛攻义师右翼,利用人数优势压制义师的中军左翼不能支援右翼,同时依靠绝对精锐的君子军和大部兵力,歼灭掉这支唯一能够有进攻性的义师野战之师。
战场变阵会带来诸多的混乱,但越王翳有变阵成功的判断。
义师的左翼和中军摆出的是僵死的数阵,所以只要前部已经展开的兵力继续进攻,以空出空间为围歼义师右翼的部队留下展开和重新部署的空间,那么就可以完成极为危险的战中变阵。
义师的防御选择了两个支撑点,对于越人而言非常恶心,因为越人的大军无法全部展开。展开也无意义。
一则越人的人数本来就多,二则越人的军阵比起义师的密集阵要松散许多。
所以在保持阵型的情况下,越人所需要的空间更大,而宽度被限定,所需要的空间相对而言更大。
前面已经展开的部队不能收回,只能让他们继续进攻,以为自己的主力空出维持阵型的空间。
自己领中军主力和精锐的君子军,以及弓手和全部精锐,猛攻义师左翼。虽然有潡水为限,但依旧可以完成小范围的包抄,从而全歼这一支义师精锐。
只要能够消灭打野战进攻和攻城拔寨的这支义师精锐,那么剩余的义师也就是一群只能摆“数阵”死守的死僵,到时候就算拼尽全力,也一样可以靠围城拿下滕城,一举奠定在泗水的霸权。
齐国会不会中途出兵,取决于这一仗:这一仗能够围歼义师的精锐主力,同时可以围攻滕城,那么越军依旧是“猛虎之师”,齐人不敢动。
反之,若是现在就溜,义师可能会死追不退,齐人眼中的越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以如今田氏最需要的名望来看,田氏需要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
魏人不好打,平阴之盟、廪丘之战的仇不能报,也不敢报。
可是建阳、巨陵和三千齐人奴隶的仇却能报……只要这一仗打输,那么齐人就很可能趁着魏楚大梁对峙的机会,出兵琅琊。
当年的丑是齐侯出的,荣耀是田氏夺回的,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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