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0隅隅
张婕妤凤目生煞,沉声道:“我这个怪病起得毫无道理,就算没有人提醒我,我也要查根究底。”
沈牧把心一横道:“小人不敢肯定娘娘是否真曾被人下毒,但这可能性是存在的。”
张婕妤娇躯剧颤道:“先生为何不敢肯定呢?建成太子把先生开的药方拿去给长安的名家参研,均认为此方主要是解毒之用,但由于配方之法不依常规,故才不敢肯定。”
沈牧心内又痛骂李建成,苦笑道:“娘娘明察,太子殿下亦曾多番向小人查问此事。唉!娘娘可否帮小人一个忙呢?否则恐怕小人今晚就要急卷铺盖逃离长安。”
张婕妤不悦道:“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谁敢来欺负你,说出来让我禀告皇上。”
沈牧装作骇然道:“万万不可,否则小人会更难做人。”
张婕妤微嗔道:“先生跟我直言无忌,不要尽是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
沈牧压低声音道:“小人虽是治病的高手,但对用毒却毫不在行,只懂依据望闻问切四大法则施针用药,所以对娘娘有否被下毒,不敢违心放言。唉!但太子殿下似乎认定事实该是如此。假若小人,唉!我都是早走早着算哩!”
张婕妤明白过来,道:“先生万勿轻言离去,我既了解先生的处境,当然晓得怎样在皇上面前说话。”
沈牧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皆因他知道张婕妤和李建成必会联合起来诬毁李世民,不过此事他既管不了,亦不到他去管。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乘机告退。
爆竹的响声从众里巷各处传来,令人忘记了长洒不休的飘雪。
刘政会来找沈牧去吃午饭时,沈牧已坐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比在战场上苦战竟日更辛苦,还要装出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的样子,其实是有苦自知。
不过比他更累的是那两个工部的人员,爬高爬低,给沈牧使得团团转,早疲不能兴。
沈牧本想坚持下去,见到他们的样子,只好打消此意,但却不想到福聚楼那么远去浪费时间,问道:“难道每次吃饭都要到宫外去吗?”
刘政会闻弦歌知雅意,笑道:“原来先生像政会般是个建筑痴,这里每个官署都有独立的膳房,聘有专人造饭。不过宫内最佳用膳的地方是中书外省旁的四方馆三楼,菜式虽及不上福聚楼,但与宫城只隔一道横贯广场,际此雪花纷飞的时刻,我们可北望太极殿在雪中的美景,把酒谈论古今建筑,正是人生乐事。”
沈牧心中叫苦,暗忖自己哪够斤两和他谈论建筑,又不能拒绝,只好在面具内暗自苦着脸和他去了。
沈牧与刘政会来到四方馆三楼的膳厅,才明白什么叫悔之莫及。
他的丑脸成为最易辨认的标记,人人争相过来与他攀谈结识,好为日后请他治病铺路。
来自什么司农寺、尚舍局、卫尉寺、大理寺、将作监等的无数官儿,人人热情似火,不要说沈牧记不下这么多官职名字,最后连他们的脸都觉得分别不大。
唯一好处是刘政会没法和他研究历代的建筑。
送菜上台时,来拜识沈牧的人流才稍息下来,偌大的膳堂恢复刚抵达时的情况。
沈牧透窗望往雪粉飘飞下的宫城,太极殿的殿顶耸出其他建筑物上,比他所处的位置尚要高上近两丈,可以想象在其中接见群臣的威风。
刘政会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这四方馆的膳堂专用来接待各地前来的使节,故以四方为名。先生若有兴趣知道,让小弟介绍个最佳人选你认识。”
沈牧未来得及拒绝,刘政会离座到另一角去,不一会儿请了另一官员过来介绍道:“这位是外事省的温彦博大人,没有人比他更能回答先生的问题。”
沈牧不是对中土外的形势没有兴趣,只是现在给那些建筑图卷弄得晕头转向,哪来兴趣理会其他的事。
温彦博文质彬彬,一副学究书生的模样,四十许岁的年纪,俨然是一个老夫子的模样。
温彦博当然晓得他是大红人,态度恭敬热情。
沈牧无奈下只好把先前的问题重复一次。
温彦博意态悠闲地道:“北方现在最强大的东突厥、西突厥、回纥和薛延陀四族,其他拔野古、仆骨等国势弱少得多。”
沈牧道:“这四国小人也有所闻,其他就从未听过。嘿!这些名字都很难记。”
刘政会道:“西方最强大的是高昌和龟兹吧!”
沈牧听得龟兹之名,想起洛阳的龟兹美女玲珑娇和乐舞,饶有兴趣地问道:“龟兹是否盛产懂舞乐的美人儿?”
温彦博莞尔道:“先生原来如此见多识广,龟兹舞乐,确是名传西域,但若论美女,则以波斯国最著名,他们的宝石、琥珀、珊瑚、水晶杯、玻璃碗、镶金玛瑙杯亦风靡我大唐。”
沈牧给勾起对云帅生死的担忧,登时有食难下咽的感觉。
刘政会为人健谈,问道:“波斯国势如何,波斯商这么懂做生意,其经济当是强盛繁荣。”
温彦博道:“波斯现在由萨珊王朝主政,不过形势却未许乐观。新近有批波斯商来到长安,听他们说他们邻国大食国势日盛,四出侵略,对他们形成极大的威胁。”
沈牧心中一动,问道:“这些波斯人到长安后住在什么地方?”
温彦博道:“他们住的是长安唯一的波斯胡寺,那是居住在长安的波斯人在得到刘大人的批准后兴建的。”
刘政会失笑道:“温大人竟来耍我,没有皇上点头,政会有什么资格去审批?”
沈牧暗忖若云帅未死,理该到长安来察看形势,欣然道:“竟有外国人在此建寺,那定要去看个究竟,不知此寺建于何处。”
刘政会道:“就在朱雀大街西、清明渠东崇德里内,非常易找,里内有数十户是在东、西两市开波斯店的波斯胡人。”
温博彦正要说话,一名部卫匆匆而至,致礼后道:“皇上有旨,刘大人请即入宫见驾。”
刘政会吓一跳,慌忙起立去了。
沈牧的心却直往下沉,暗忖难道自己查看工部宗卷一事张扬了出去,给李渊生出警觉,故召刘政会去问话。
若真是如此,他的寻宝大计不但宣告完蛋,连能否脱身亦成问题。
沈牧一边查看卷宗,顺道向两位“助手”探听口风。
他们既得刘政会的吩咐,更知沈牧乃皇上与贵妃看重的大红人,兼且不须戒忌,沈牧问的又是旧隋的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沈牧对杨素当时的情况,有进一步的了解。
隋文帝杨坚是非常干练而有政治手腕的开国帝君,政绩斐然,却有个严重的缺点,就是极重猜忌之心。
不知是否怕人重施他自己的夺国故技,开国大臣大多获罪不得善终,功臣刘防、郑译、梁士彦等先后被诛。
杨坚又喜怒无常,手段严峻,所以群臣伴君如伴虎,惶恐不可终日。
杨素是少有能得善终的隋朝大臣,他全力助杨广废太子杨勇,登上帝位,其中更可能煽动杨广毒杀皇父杨坚,正是为求自保的一种手段。
问题来了,假若杨素的秘密宝库是在杨坚执政时由鲁妙子策划建立,此事必须非常隐秘,以避杨坚的耳目。
在这种情况下,杨素绝不会在自己名下的宅院内动工兴建秘道宝库,若给杨坚发觉,任他杨素舌粲莲花,也将百词莫辩。
沈牧敢肯定杨素只会在表面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地方兴建宝库。
杨坚任命宇文恺于开皇二年动工建新城,不到两年迁入新都,大赦天下,此后城内不断大兴土木,直至今天。
照道理若于新城初建时开凿地下库藏,最易掩人耳目,因当时形势混乱。只是杨坚诛杀大臣,始于开皇六年杀刘防,故杨素生出警觉,兴起建造宝库之心,该是开皇六年后至仁寿四年杨坚驾崩十八年间兴建的。
最有可能是上半截的九年,在这段时间内,开国功臣差些给诛杀殆尽,杨素不害怕才怪。
这时,刘政会神色凝重的回来,坐到他旁,—言不发。
沈牧提心吊胆地问道:“什么事?”
刘政会沉声道:“你两人给我出去。”
两人见他脸色不善,连忙退往室外,还关上室门。
沈牧心叫“来啦”,旁敲侧击道:“皇上是否知道我在这里。”
刘政会摇头长叹。
沈牧放心少许,旋又为他担心,道:“有什么事,刘大人放心说出来,说不定我可请娘娘为你想办法。”
刘政会微微一怔,露出意外和感动的神情,道:“先生误会啦,我并不是为自己的事忧心。”
沈牧轻松起来,道:“那就好了。”
刘政会又再叹一口气,愁眉不展道:“年晚才来这么一件事,真不是好兆头。”
沈牧好奇心大起,以退为进道:“若是不方便,刘大人不必告诉我。”
刘政会道:“这并非什么秘密。很快消息会传遍长安,皇上下旨时,太子殿下、秦王、齐王和裴寂、封德彝、陈万福等全在旁听着。”
沈牧差点想踢他一脚,催他快些说出来,道:“究竟是什么事?”
刘政会一字—字缓缓道:“皇上命我把通训门、通明门和嘉门三道宫门堵塞。”
沈牧—头雾水道:“皇上要堵塞三道门,只属小事吧!”
刘政会道:“这三道门却是非同小可,通训门是东宫和太极宫的唯一通道,嘉、通明两门则连贯掖庭和太极中宫,太子殿下以后要到太极宫,只能从承天门或玄武门入宫。”
若徐子陵在此。定可明白李渊的用意,把出入通道限制在两道大门中,在安全和防守上自然是稳固多了。
沈牧一时仍未明白李渊此举的动机,一呆道:“皇上想加强出入通道的控制,自有他的道理,刘大人为何如此忧心忡忡。”
刘政会苦笑道:“这些事实在不该告诉先生的。”
沈牧压低声音道:“小人对宫内太子殿下和秦王的斗争所闻,所以没什么该知道或不该知道的问题。”
刘政会苦笑道:“皇上此举,令人感到危机更是迫在眉睫。皇上颁令时,谁都不敢说半句话。现在请恕小弟要失陪,因为必须立即去安排一切,否则不能于过年后如期施工,先生请见谅。”
沈牧把抄下的资料纳入怀中,长身而起道:“刘大人不必相送,我已是识途老马,懂得如何离开。”
刘政会不好意思道:“待小弟办妥皇上的事,再和先生把酒详论古今建筑的发展。”
沈牧暗忖心领了,匆匆离开。
外面雨雪仍洒个不休,离开皇宫后,沈牧先赶去见高占道等人,商量好今晚行动配合的细则,趁尚有个把时辰才到与徐子陵约定会面的时间,遂先回沙府打个转,看看能否偷空休息片晌,好养足精神,以应付今晚大小事宜。
踏入沙府,沙福大喜地迎上来道:“莫爷回来得正是时候,五小姐找你哩!”
沈牧摸不着头脑道:“五小姐找我干吗?”
沙福道:“入厅再说。”
沈牧奇道:“五小姐竟在大厅等我?”
沙福道:“独孤家的凤小姐来了,五小姐在陪她说话。”
沈牧大吃一惊,道:“既然有客人,又是五小姐的闺中密友,小弟不宜闯进去吧!”
沙福压低声音道:“凤小姐似是专诚来找莫爷的。还有老爷吩咐,今晚皇宫的年夜宴,他和三位少爷及莫爷于酉时头须从这里起程出发,老爷嘱我特别提醒莫爷。哈!莫爷可能是长安城最忙的人。”
此时抵达大厅的外客间,沈牧别无选择下,只好硬着头皮跨过门槛,踏进大厅去。在一角隅隅细语的沙芷菁和独孤凤两对美目先后往他瞟至。
沈牧隔远一揖道:“小人拜见五小姐和独孤小姐。”
令他放心的是独孤凤似是对他毫不起疑,还俏立而起还礼道:“莫先生折煞凤儿哩!”
沙芷菁含笑道:“大家坐下再说,奉茶。”
坐好后,沈牧道:“听说独孤小姐要见小人,不知有什么吩咐?”
沙芷菁道:“凤凤是芷菁的知己,大家是自己人,莫先生不用客气。”
沈牧暗忖芷菁也算交游广阔,竟有这么多好朋友,由此更可想见沙天南以前在洛阳的风光。
独孤凤道:“那凤儿不再客套,今次凤儿来是想央先生为凤儿的一位尊长治病。”
沈牧一时尚未会意,问道:“是为独孤小姐哪位贵亲治病呢?”
独孤凤道:“就是凤儿的奶奶,她患的是哮喘病。这年来发作得更频密,令人担心死哩!”
沈牧这才醒觉,只好来个拖字诀,道:“小人当然乐意效劳,不过哮喘病病原复杂,手尾最长,且难根治。过年后待小人去看看,才决定如何着手。”
独孤凤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央求的道:“凤儿晓得先生贵人事忙,不过奶奶这两天发作得特别厉害,先生可否抽空随凤儿到寒舍打个转?”
沙芷菁在旁助口道:“莫先生怎都要帮这个忙,芷菁久未见过老夫人,就顺道一起去拜会她老人家吧!”
沈牧欲拒无从,把心一横道:“两位小姐有命,小人当然遵从。”
两女大喜,与沈牧驱车往独孤府去。
独孤阀的府第位于西市东光德里内,跃马桥就在里坊西南方,规模宏大,房舍重重,却不像沙府般是新建的府第。
沈牧印象中也曾翻看过这府第的资料,因它占地远过里内其他华宅,不过因建成的年份在开皇六年之前,所以摆到一旁,没有太着意。
从沙府到这里来只是一盏热茶多点的工夫,但沈牧故意逗独孤凤的开心,扮得傻里傻气的,在正院广场下车时大家已混熟了。
沈牧习惯成自然的对主宅仔细端详,独孤凤奇道:“莫先生对园林建筑定是很有心得哩!”
沙芷菁为他吹嘘道:“莫先生正因和工部的刘政会大人志趣相投,所以认识两天,立成莫逆。”
沈牧心忖沙芷菁倒留意自己的事,照理常何是不会四处对人宣扬他与什么人交往这类事的,她的消息不知是从何而来,有机会定要查个清楚。
独孤凤欣然道:“先生原来是这方面的专家,凤儿对建筑一无所知,不知先生对我们的‘西寄园’有什么评价。”
沈牧心叫问得好,干咳一声道:“这是旧隋的建筑风格,且该是隋初建成,故在风格与手法材料仍上承魏晋南北朝的遗风。”
独孤凤移到他旁,讶道:“先生看得真准,究竟在什么地方和现时的建筑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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