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不驯
祠堂总是深重而阴冷的。
那股寒气像是要从膝盖上传遍全身,可是心中的气血却止不住地沸腾起来。
庄叔颐望着父亲,正如父亲望着她那般。
“可是你会受伤的。”庄世侨还是败下阵来,叹气。
“阿年会保护我的。”庄叔颐扬抬起头来,那是满脸的信任。
“他不会,也不可能永远保护你的。就像你阿爹阿娘一样,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到那时,你该怎么办?”庄世侨看了她那副样子,又忍不住可怜起她来。
“他答应过我的。他说到做到。况且,若是连阿年都不能保护我,那这世上也没有其他人会永远保护我吧。”庄叔颐虽然孩子气,但是那些世事她也看得通透。
庄世侨想反驳她,却又找不到据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祠堂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那扇几乎有百十来斤,靠着马车和四名壮汉才能完好地安上去的大门,像是戏剧里为了显示将军的强大而刻意做薄的纸片道具一般,被一双青筋暴起的年轻男子的手轻易地拆开了。
“阿年!”庄叔颐立即跳了起来。
庄世侨几乎被这变故吓到了,回过神来,他怒吼道。“你这混小子,给我放下。”
庄叔颐却像一只归巢的鸟雀一般,飞也似的像那个光芒中的男人扑去了。庄世侨这下真的是被吓得够呛。“小心,小心!你快把门放了。榴榴,榴榴回来!”
扬波将那扇门随手推到了一边,将那只快乐的小鸟抱在了怀里,毫不犹豫地当着庄世侨的面便转身走了。
“你给我回来,臭小子,你要将榴榴带去哪里?”庄世侨一把将他拦住。“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这是庄姓的祠堂。把榴榴放下,滚出去。”
“她受伤了。她喊疼。”扬波的话很简短,却直戳庄世侨的心肺。
庄世侨艰难地开口。“她是我的女儿,我要怎么管教她,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把她放下,从我家祠堂里出去。这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
扬波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庄世侨知道和他说不通。说老实话,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青年会对榴榴有这么大的执念?无亲无故的,甚至不是榴榴对他有救命之恩,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拯救,
但是有些事情注定是不能退让的,比如当下。
“榴榴,你下来。若是今日你跟他走了,以后都不必再回来了。”庄世侨放下狠话。他的女儿只要姓庄,那就得遵循祖先的家训。
庄叔颐知道父亲是认真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扬波的肩膀。“放我下来吧。”
“不行。你受伤了。”扬波认真地反驳。
“没关系。他打不死我。”庄叔颐一脸轻松道。
其实手臂现在疼得厉害,庄叔颐怀疑出血了,但是此刻她不敢显露出半分。她若是在此时示弱,她大概也成不了那个叫人头痛的庄三小姐了。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她就是那个从不肯屈服从不肯妥协的傻子。
“你,你!”庄世侨被她气得气血上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反正我没错。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吧。”庄叔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直直地盯着庄世侨,一字一顿地说道。
庄世侨恨不能摘下那藤条,用家法狠狠教训一次庄叔颐。可是他做不到。他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恍惚回到了那个暴风雨的夏夜,那张溅满鲜血的脸上,冰冷至极的双眸。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应该还记得,不过是五年的时间。那个该死的绿壳,差点杀死她。庄世侨多么希望当时将榴榴从绿壳救出来的是自己。
但是又不可否认,最后救了她的既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自己,是那个来历不明,心思深沉的扬波。
他不得不纵容这对不正常的主仆。既是为了弥补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职,也是为了报答救了女儿的那位青年。时至今日,他却懊悔了。
可是任凭庄世侨如何悔青肠子,时光都不能倒流了。
庄世侨忍耐着,对庄叔颐说道。“我是你的父亲,不能如此反驳我。子曰:‘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
“子曰:‘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既无君臣,又缘何独信孔圣人?犹如智者,千虑仍有一失。虽敬父,却不能盲从。”庄叔颐不肯屈从。
“你还不知错?”庄世侨心中的火气也是忍不住冒出来了。
“既无错,如何知!”庄叔颐跪在地上,挺直自己的腰背,坚定地说道。
眼看那供桌上的鞭子又要保不住,扬波心急如焚。榴榴体弱,又刚受了匪类的刺激,再跪一会儿,恐怕那体温又该起来了。
可是偏偏他不能插手。若是他此时插手,别说庄世侨会对他做什么,榴榴也绝不会高兴。她就是那样一个顽固又爱闹脾气的小姑娘。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柳椒瑛来了。
“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庄越皋,榴榴才刚刚退烧。”柳椒瑛恶狠狠地瞪着庄世侨。这个家里若是还有一个人能镇得住庄世侨的,大概就是他的妻子柳椒瑛了。
“夫人,她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女儿,她还是我的女儿。她既是我庄家的女儿,就要承担庄家的荣耀。夫人,她不可能永远都不长大。”庄世侨心如刀割。
“愚蠢。她才十五岁,就算公爹让她进了祠堂,难道他还想让她继承你们庄家吗?你庄家的荣耀不让你们庄家的男人承担,难道还想让她来承担吗?”柳椒瑛愤慨道。
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踏进祠堂一步。祖先为女人划下的那条界限,这千百年来没有人敢踏出,哪怕是身为武帝的则天皇帝。
“她既然已经身为庄家人,那就由不得她来选了。”庄世侨沉着脸,让跟着柳椒瑛来的几个人,将祠堂的门装回去。“还得择日再重新整修才行。望祖先能谅解。”
不过是门罢了。
庄叔颐在心里嘲讽,却不敢说出来。因为就连她也不过是划好的那条界限里一尾缺水的鱼罢了。
所谓的新国,不过是那旧国未燃尽的薪柴,徒剩下这一推泛红的灰烬罢了。
此刻祠堂的冷刺入庄叔颐的骨髓里,叫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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