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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人有远虑


  这个世界似乎不喜欢太好的东西长久存在,所以盛夏花开最茂盛的时候,就意味着距离凋谢不远了。

  当某一天,陆准推开窗户,感觉到一阵凉意扑面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秋天已经到了吗?

  “早啊!”卧房门口,陆准看到冯谦笑着跟他打招呼。

  “早。”陆准打了个哈欠,回应一句后,顺口问道,“指挥使还是老样子?”

  “是啊,夜夜笙歌!沉迷酒色!”冯谦摇着头说道,“老爷子丧期未过,他就颓废成这样,早晚把老爷子留下的家资挥霍一空,搞不好还会成个饿死鬼。”

  “管他呢!”陆准同样摇摇头。

  与陆准那日的交涉,是萧崇德此生最后一次动用他的旧恩和手腕,也耗光了最后的精神和心血。在得到陆准‘无论今后怎样,都会给萧赞留条小命’的承诺之后,没有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手下所有的旧部和人脉,除了留下一个宁叔,照看着萧赞之外,其余的,尽数交到了陆准的手中。包括陆准几次招揽而不得,最后恨不得对其痛下杀手的尹沧,也成了陆准麾下众多干将中的一员。

  至此,萧赞一败涂地,再无回天之力。

  而陆准,除了没有孝陵卫指挥使这个头衔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还游离在掌控之外了。近日来的蛰伏,也是为了能够一举将这个特殊的地界握在股掌之中。

  吃罢早饭,陆准和冯谦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中。

  冯谦照例和从前一样,开始替陆准处理各种不需要他亲自过问的杂务,而陆准则坐在窗边,听新上任的情报头子邓承平给他汇报奉命查察的结果。

  邓承平是陆准的亲兵出身,即便现如今被截去了双腿,坐在木制的轮椅上,也照样是一副腰杆挺直的军人模样。

  现如今,他已经渐渐融入和适应了自己的新差事,除了独自掌握少量的线探之外,还要将李贺、阳九上报的情报进行汇总、筛选,禀报给陆准听。

  事务和从前不一样了,起初的确让玩儿惯了刀子的他有些不习惯。但同时,他却也发觉,自己终于能如愿以偿的从只能远远仰望走到了陆准身边。被人需要,尤其是被自己忠于的人需要,是很快乐的,尤其是对于邓承平这样十分年轻的人来说。

  “据李贺回报,他的线探已经查察清楚了,确实和老爷子所说的一样,右千户所确实在搞走私偷运。但也只是中上层在搞,下面的人完全不知情。李贺的人买通了对方的一个总旗,得到了一些可靠的消息,但还是很不确切。据卑职等所知,真正的核心情况其实只有右千户所童大人和童二爷掌握,而具体的交易都是童二爷联系。我们的人不能接触他们两个,否则势必会打草惊蛇。”

  “唔,明白。”陆准点点头,对此表示了理解,随后追问道,“阳九那里呢?”

  邓承平回答道:“右千户所近日似乎也有所察觉,阳九的人没有查到什么动作。”

  “别跟得太紧了!”陆准皱皱眉头,叮嘱道,“整天把人家盯死了,人家还能不察觉到?只要这条线不要断了,至于时间……我都不急,你们急的什么?”

  邓承平听罢答应道:“是,卑职会嘱咐下去。”

  陆准点点头,示意没事了,邓承平当即告退,摇着轮椅行出门去。

  虽然嘴上说着不着急,但陆准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着急?

  眼看着随着冯谦的回归,两所最后的一点儿乱序也被条条理顺了,后所被纳入势力范围,同样开始准备施行陆准练兵的方略。那么,放眼孝陵卫,就只剩下一个右千户所,到了临门一脚,或者说,到了该毕其功于一役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着急?

  冯谦将他看得透透的。

  有邓承平在场的时候,他不说什么,但当邓承平出了门去之后,屋中只剩下两人而已,冯谦便开口笑着劝道:“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对与童正武他们来说,他们做的事情,那可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要去性命的。倒也难怪,他们如此的谨慎,否则,岂不是早就搞得世人皆知了?搞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查得清楚的。你心急也没有用!慢慢来吧。”

  “若是换了以往,我肯定不急的。但你看看现在的朝局,由不得我不急啊!”陆准仰头叹了口气。

  冯谦听罢他的话,也不禁跟着他皱起了眉头。

  大明真的是多灾多难,外有强敌,局部战争几乎没有断过;内有党争,互相争名夺利只为自己青史留名。而且,从洪武皇帝到现在的这位隆庆皇帝,几乎各个都是奇葩。

  太祖皇帝从乞丐到和尚再到黑社会,最终鱼跃龙门成了九五至尊,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却事无巨细都想为子孙后代筹划好。秦始皇只是想要江山千秋万代,朱元璋却是希望千秋万代以后还要遵循老子给你们制定好的治国方略、治家方略。

  有这么个控制狂带头儿,后世子孙却没能跟祖宗学习励精图治,而是一个比一个荒唐。

  有喜欢变法革命的建文皇帝,有喜欢见谁打谁的成祖皇帝,有太喜欢吃东西以至于一不小心胖死的仁宗皇帝,还有热衷于斗蛐蛐的宣宗皇帝。有一腔热血御驾亲征却成了俘虏的英宗皇帝,更有随之而来捡漏登基被复辟的代宗皇帝。有热衷于姐弟恋的宪宗皇帝,也有深情创历代之最的孝宗皇帝。紧接着的两位堂兄弟就更是奇葩,一个天生爱玩封自己当大将军的武宗皇帝,还有一个天生崇道封自己做大真人的世宗皇帝。

  现在留在朝堂上辅佐隆庆皇帝的臣子们,几乎无一不是历经了世宗一代的老臣。那位大智近妖的皇帝,一辈子求仙访道、炼丹嗑药,却在四十余年间牢牢掌控着大明的权力,将朝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可以说,历经了嘉靖朝的大浪淘沙,最终留下来的,无一例外的都可以扣上一个政坛不倒翁的帽子。他们是既有能力,又有权谋,再难伺候的主子也是一样能伺候。

  至于隆庆皇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由于常年被父亲嘉靖皇帝忽略,身为太子的他,从小就被蒙上了浓浓的心理阴影。为人相当的懦弱,小心谨慎,重仁重义,一点儿都不像个皇帝。

  自古以来,王朝兴衰史伴随的就是皇权和臣权的相互拉锯,而到了隆庆这里却变了味道。大臣们非但不好意思跟他争权,反倒要想方设法的让这个不喜欢参与政事、不喜欢做决定的皇帝走到台前,通过各种各样的盛大典礼来树立威望。

  这么一来,斗惯了的朝臣们自然觉得很无聊,互相之间加速了党争。

  而陆准所说的,正是朝中愈演愈烈的党争!

  “首辅徐阁老如今是抖擞精神、如日中天,我那个大哥你也清楚,一身的文人傲骨,不屑于党附。真是让人头疼啊!我不急行吗?我若不快一点儿把孝陵卫掌控住,怕是我陆家会有池鱼之殃啊!”

  陆准说的事情,冯谦也是清楚的。

  陆泓才气是很高的,但同样高的是他的傲骨。袁阁老还在的时候,作为他的座师,曾多次回护、提点他。但现在,袁阁老已经不在了。虽然高拱很想将陆泓纳为己用,但陆泓却偏偏也看不上他。若不是欣赏于陆泓的才气和能力,怕是以高拱的脾气,早就舍弃了他了。

  而现在,朝中党争愈演愈烈,高拱怕是有些自身难保了。

  “大爷的家信中,还是那副脾气?”冯谦面露担忧的问道。

  “信在那儿,你自己看。”陆准随手指了指桌角,那里整整齐齐的码了一沓子信,“徐阁老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就算他是首辅大臣,又能做多久?总不至于又出一个严嵩吧?他最多七十也要致仕,我就不明白了,低低头,熬过这几年不就行了吗?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就算要争,也是神仙打架,关个六品的主事什么事情啊?”

  “话是这么说。”冯谦并没有去拿那些信,不用看,只需要从陆准的语气中,他就足够能想象得到那里面到底是怎么写的了,“不过,你也不需要太担心了。你不是也说了吗?徐阁老做不了几年阁老了,而现任吏部尚书杨大人风评又一向很不错。关键时刻,还是能够对自己的下属回护一二的。”

  “徐阁老年迈,杨阁老就不是?也是快六十的人了!”陆准有理由发愁。

  如果朝中有什么动荡,很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他必须为家族守好后路,不能让陆家先祖随太祖爷南征北战洒遍热血攒下的家底毁在自己的手上。所以他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将右千户所纳入麾下,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把握。

  他当然不敢反叛,举兵起义什么的那是疯子才干的荒唐事情。他只是想在朝廷对陆家动手的时候,让朝廷看清楚,他们家是世代给太祖爷守陵的。能力可以有问题,脾气可以有问题,但忠诚绝不会有问题。

  毕竟,看守皇陵这种事情,到底还是要用陆准这样的根红苗正的守陵世官。随便交给其他不知根底的人,朝廷是绝不会放心的。

  冯谦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低头继续批阅公务。

  陆准仰着头又闷闷地继续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声,“来人!”

  邵化海闻声推门进来,“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端个火盆来。”陆准还保持着望天的姿势,随口吩咐道。

  邵化海听罢却是一愣。

  天气没那么冷吧?这就需要点火盆取暖了?

  但奇怪归奇怪,他的动作却不慢,不多时,一盆烧的红红的炭火就被端进了屋子。

  陆准挥手示意他退下,蹲在火盆旁,眼珠都不错一错的对着火光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那一沓子家信,甩手扔进了火盆里面。

  冯谦先是惊讶,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露出一脸理解的笑容,“这个东西,确实不能留。”

  妄议朝政,诽谤当朝首辅是什么罪过?这个不太好说。

  当初海瑞犯言直谏,别说首辅严嵩了,连嘉靖皇帝他都敢骂,最终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现如今也被起复,重新做了官。

  但如果真的想整你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如山的铁证,随时随地都能要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从来都是最危险的。

  看着火光渐渐将纸页吞噬殆尽,陆准轻轻挑拨着火焰,以防燃烧的不透,留下了漏网之鱼。冯谦也坐在那里看着,可看着看着,他心中就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疑惑。

  “陆准。”冯谦叫了一声,问道,“陛下到底是宅心仁厚,对于忠直的大臣,想来不会有重处。你会不会是想得太多了?或许,陛下有容人之雅量,就算大爷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呢?”

  陆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会吗?”

  “连海瑞都可以起复,为什么不会?”冯谦觉得自己设想的完全有道理。

  陆准听罢他的话,却嗤笑了一声,“冯谦,你啊,你就是心好,把人都想得太善良了。我跟你讲啊,这世上有两种人,可以被称作是疯子。一种呢,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这个自然没错,完全不听劝的,自然是疯子。

  “而另一种啊!”陆准蹲在火盆前,转头看向冯谦,侧脸被火光炙烤得发红,连带着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另一种疯子,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咱们这位陛下,就是后者!”

  冯谦不觉皱起了眉头,凉风入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即便陆准已经挪开了视线,可冯谦却依旧觉得,他的话并不只是指的是当朝陛下那么简单。或许,那另一种疯子,对于冯谦来说,是不是也就是曾经的陆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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