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谢庭兰玉
第二日晨起,我盥漱绾发后欲去伺候卫珩起身更衣,却见他不知何时早已在庭中练完了功,我向来浅眠却竟是半点也未察觉。见他正朝厅内走来,我连忙拿起软榻上的银尖狐裘上前,卫珩随手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我,接过狐裘披在身上,许是因了刚练完功,他脸上居然有了些血色,倒有面若桃花的感觉了。
将卫珩的佩剑搁置好,我又急急去为他烧水烹茶,他为何这般早便起身了?这倒让我有些慌乱和惭愧,我虽是折砚楼的死士,但因要侍奉楼主左右,平日里要做的事和大户人家贴身服侍的侍女无甚差别,奴仆自然没有比主子起得晚的道理。
煮好茶,我将茶汤倒进琉璃茶盅,再倒入一个青色薄玉茶盏为卫珩奉上,然后退至一旁。倒茶时需剩下一些茶汤留作母汤继续添水煮茶,那样会使茶汤味道更好,玉盏中茶汤清澈颜色明亮,味道虽然闻起来很是香醇,但总是缺了些什么,想是转碗摇香时难免受了心境影响,思及此我便更是底气不足。
卫珩举起茶盏垂眸轻嗅,然后轻啜一口,我看见他喉结微动,须臾他好看的唇边露出笑意,看着我道:“你很擅烹茶。”这似乎并不是一句疑问,我登时有些愣怔,原以为今日煮的茶并不尽人意,见我微微有些发愣,卫珩又轻笑一声,我浑然忘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卫珩饮过一盏茶,起身吩咐道:“备些换洗衣物来洗拙池,片刻后我再来用早膳。”
我低头答了是,便去内室取卫珩的衣物,原以为还要为他整理床榻,却见他的床榻十分整洁,想来是已经自己整理过了,看来明日须得再早些时候起身了。
洗拙池是折砚楼中的一处温泉,听楼中的长老说那泉水温和,有愈疗的功效,可为何晨起还要沐浴?我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可想了想许是练完功出汗了便去沐个浴,又觉得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卫珩看着并不像是会出汗的模样。
我抱着衣物进了洗拙池,彼时卫珩刚褪下身上的狐裘,我便放下手中衣物,上前去准备为他宽衣解带,虽然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但一时间还是不免有些拘谨,手悄无声息地微微发颤,卫珩却在这时道了句:“不必。”闻言,我低头退至一侧,洗拙池四周的蝉雾纱被早晨的微风轻轻拂动,卫珩褪下了外袍,又接着道:“退下吧,我沐浴更衣时不惯有人服侍。”
卫珩的父亲是陈国当今卫桓伯,不用说,他自然是伯爵府尊贵的公子珩,其姑母是先陈王御赐的雍宁侯夫人,表兄是雍宁侯独子白寒笑小侯爷,雍宁侯何许人?陈惠王的亲兄长。这一大家子单拎哪个出来都是显赫无比,可他竟这般不喜欢让人伺候,真是贵公子哥儿当中独一份。
回到谢庭,正有人从膳房将卫珩的早膳端来,还有几人捧着些折砚楼的名册账簿之类的送了过来。谢庭便是平日楼主常待的地方,厅内正中的墙壁上悬着一幅苍劲有力的墨宝,上头写有“谢兰燕桂”几个字,那是数百年前九州极负盛名的才子周引光所书,而今万金也再难求得他一个字。
片刻,卫珩从洗拙池回来了,他解下身上的狐裘递了过来,然后入座开始用膳。他吃东西很是慢条斯理,不发出半点声音,不愧是世家公子,我如是想。
熹微晨光零零碎碎洒在卫珩的眼睫上,恍惚间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美得有些不真实,我连忙低头不再去看,怕又失了礼数,卫珩却似乎已经察觉到我的动作,什么也不说,只是低笑。喝了最后一口汤羹,卫珩放下手中银匙,走到软榻上坐下,从矮几上拿起一本不知是什么的文书开始翻阅,我上前将软狐裘轻轻披在他肩上,却听他问道:“可知这谢庭为何要叫作谢庭?”
这问题来得似乎有些没头没脑,我微微一愣,答道:“回楼主,谢庭是取谢庭兰玉之意,譬如芝兰玉树,欲使生于阶庭耳。”卫珩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道了句:“诗书很通。”
这是……在夸我?我想了想,继续回道:“婳吾浅薄,略识之无罢了。楼中生活无味,流光一瞬,华表千年,闲时除却习武,翻翻书也好打发时光。”说完又觉得不该多嘴,他不会听了这话要给我多安排些事做吧?那我岂非是自掘坟墓?
不料卫珩“嗯”了一声,合上手中的册子,又拿起另一本:“是个好习惯。”
我不再多话,只去将清晨烹的顾渚紫笋添了些水,又煮了一壶茶。途中司务阁来了人,说指了任务给我,让我明日夜里便动身,我将茶汤倒入茶盅交予图珠,然后去了司务阁了解一二。也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我只需知晓要杀的是何人即可,其余的便是金主的事了,与我这把刀无关。
这样花钱买凶的事在九州列国本是不被允许的,折砚楼总坛虽设在陈国,但朝廷不会也不敢插手过问折砚楼之事,于是折砚楼便成了四海列国唯一的例外,只是上一任楼主曾定下一条铁规,折砚楼不接作恶之人的银钱,也不杀无辜之人。折砚楼的死士千千万,耳目眼线自然也明暗皆有,只要你找上了折砚楼,便会被看个精光,连家中有多少棵草恐怕都比你本人还要清楚。
白日里卫珩查了折砚楼近年来的账目,竟发现有不妥之处,便叫了掌管司金阁的长老姜令亟来谢庭问话,谁知他竟是个不服软的,见卫珩年轻又待人温和,直接大打出手。
我眸色一紧正欲出手阻拦,谁知卫珩更先我一步,抬手一挥,霎时掀起寒冷凛冽的掌风,姜令亟骤然喷出一口血,坐倒在地上,像是极冷般浑身发颤。我心下一惊,卫珩的内力竟已是这般出神入化了,折砚楼的长老们怎么说也都是功力极为深厚之人啊,他却只抬抬手姜令亟便没有了还手之力,看起来似乎只用了不到一成功力,听闻卫珩还未参破寒魄十式最后一式,怪不得世人都说,倘若练成了寒魄十式,武功便能独霸天下。
“本座竟不知,折砚楼中的人何时敢如此中饱私囊、以下犯上了。”卫珩冷笑一声,拿起手边矮几上的账簿扔到姜令亟面前,他面上虽并没有出现生气的神情,但好看的眉眼此时却冒着寒气。
姜令亟眸中闪过慌乱,连忙跪伏在地上,连声求饶:“楼主息怒!属下知罪,自当领罚!”脸变得倒快,我心中嗤笑,这姜令亟平日就总是对楼中的小辈们颐指气使,全然一幅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的样子,倒是为老不尊起来了,真该好好罚一罚去去他的锐气。
卫珩站起身走了两步,倒像是会读心一般,说出来的话正合我意:“姜长老知罪自然是好,可这鱼目混珠,越俎代庖之罪,本座若不重罚,岂非人人都亦步亦趋?”
“你!”姜令亟猛然抬头,似乎是并未想到卫珩会不给他这个台阶下。卫珩只淡淡睨他一眼,他便又低下头去。
“卸去长老一职,杖责一百,鞭刑一百,您请吧。”卫珩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里全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姜令亟出于畏惧不敢再多言,应声退下。杖责一百?普通人二十杖下去便没了半条命,这一百杖再加以鞭刑……我暗自叫好。卫珩这招杀鸡儆猴也真是妙,折砚楼几十年不曾有楼主在上头压着,乍然来了位新楼主,楼中难免有人心有不服,可卫珩得教他们心悦诚服。
我去端了盆水,用抹布将地面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点上了雪中春信香,这香夏日里用很是舒爽,有种梅花淡淡的清冷。卫珩正将胳膊放在矮几上支着头闭目养神,我却忽然听他道:“我罚了姜令亟,你似乎很是高兴。”
闻言我朝他望了过去,他还是闭着双眼,长睫微垂,倒算是个恬静美好的画面。只是,我真的这般喜形于色吗?作为一名死士本不该如此,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楼主罚该罚之人,婳吾自当高兴。”
“如此,甚好。”卫珩的声音逐渐变轻,肩头的银尖狐裘缓缓滑落了些,我轻步上前替他将狐裘重新搭好,竟横生了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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