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帝和玉玺(二)
我这几天虽然将少年带在身边,却不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因为一和他说话,就会看到他的一口金牙。与他对话时,我忍不住稍稍侧过头,避免直视那一排金牙。
少年被摔过一次,却没摔傻。很快感受到敷衍,于是垂头不语,做我安静的影子。
直到晚膳时,我才发现异常。
“怎么吃得这样少,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我已经辟谷了,少吃点也没关系。”少年握紧了筷子。
他想和我一起进餐,却又怕我嫌弃他的金牙。
看出他的想法并不是难事,和快成精的老狐狸朝臣们比起来,活了上千年的少年单纯得像张白纸,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既然辟谷了,以后就别吃了吧。也没见先前那位仙人吃过饭。”
少年:“……”
他的双眼带一点水光,欲言又止,像我以前养过,却被暴虐皇兄摔死的白兔,好在后来该皇兄逼宫未遂,被便宜爹剁吧剁吧扬了。
“可我想……我知道了。”他的声调滑落下来。
我笑了起来:“逗你玩的,吃饱了吗?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多吃点。”
我将鱼汤往他那推了推,力道没控制好,有一滴鱼汤溅到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往后一缩,随后一定,疑惑地盯着溅在手上的鱼汤。
“怎么?”
“我以为是烫的。没想到有点凉。”
“我的菜是凉的。”我接过他的话头,“喜欢热食的话,就喝自己的汤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在某些方面异常执着,“你为什么喝冷掉的汤,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冷汤吗?”
“怎么可能,”我摇摇头,“这是代价。”
为了防止有人下毒谋害,皇帝的一应饮食由专门的宫女或者太监试毒,等到试毒的人确定安然无恙,那些饭菜早已凉透。我不是没想过加热,但是——“万一趁加热的时机下毒呢?”我被这样的话堵了回来。
我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但许多从前拥有的寻常事物已永远失去。
“可以喝我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我是说,我可以给试毒,我一吃就知道有没有毒了,不用等那么久。”
“这可不行。宫女和太监中了毒,还能找太医。你中了毒怎么办呢。谁知道人间的草药对你有没有用。”
“没关系,人间的毒对我没用。”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
“陛下……?”
我拍了拍他的头:“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他的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发丝细软顺滑,触感很好,我恋恋不舍。
我吃上了登基以来第一口热饭。
最近无甚大事,一切太平,朝却还是要开的,言也还是要进的,于是朝堂上开始扯皮。除了你参我我参你之外,最热门的活动就是讨论玉玺如何处置。自从玉玺的秘密曝光,我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一个高峰。同时,玉玺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像以前一样,交给几个太监保管肯定是不行了。但要如何安排,也从未有先例可以遵循。他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就按照皇后的待遇来。”我拍板,“我喜欢他,我要娶他。”
我让保我党、废我党和给我颜色看看党取得了空前绝后的大团结。
“陛下!万万不可啊!!!”
坐在上位,底下臣子的神情都能看得很清楚。
所有人都在反对我。只有太傅不吭声。
他垂着眼睛,表情微妙,像夜晚微风里的芙蕖,在阴影中摇摆了一瞬。但一切又仿佛只是我的错觉,他依旧端着那副身如劲松八风不动,时刻预备载入史册的名臣风范。
当然啦,不微妙不可能。毕竟我上一次“喜欢”是对他说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可怜公主。头上几个异母哥哥忙着明争暗斗,没一个有心情理会我,在便宜爹眼里,我也是个透明人。现在想想,几个哥哥不搭理我的原因正是我不被便宜爹重视。
除了脾气温柔、花费节俭之外,我作为本朝唯一一个公主,表面上再没什么优点。大约过两年年龄到了就会收拾收拾嫁个不图仕途的世家子弟。这还是运气好的结局。运气不好,被送去和亲也不无可能。
而太傅是受便宜爹看重的重臣,皇子们争相拉拢的人物,我自知根本不可能嫁给他,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太傅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我。
被拒绝之后我也没多伤心。我其实同太傅没什么接触,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情谊,完全出于颜狗的本能才产生的好感。太傅的为人我也并不了解,只是常听人称赞他的才华和气度。完全就是个世家子满分模板。
比起爱他到不能自拔,因此不惜撕破脸皮大胆求爱,我告白的动力更多源自天气与时机。
在宫廷赏花宴中,我与太傅在小径偶遇。
难得左右无人。我和他都没有带侍从。
万里无云,花摇影动。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一刻我觉得我总该说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大好春光。或者我总得做点什么,才不会真的变成任人处置的小透明公主。
我从枝头掐了一朵花:“送给你。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
不学无术的我说起了大白话。
他没有接过花,眉头微微蹙起。
我想起来他因为长得太好看了,被点做探花,错失状元,从此不喜欢被人夸赞外貌。
“我不仅仅是夸你的脸。我是夸你整个人好看。像花一样,开放之前,就已经扎根、发芽,挺过风雨。在你好看之前,你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事,又守住了很多可贵的品格,才得来这样好看。每次看见你,你不需要说话,就让人如沐春风。好看不肤浅,喜欢好看也不浅薄。”我赶紧描补,现炖了一锅鸡汤。
他说谢谢,但还是没有收下花。
想来也不可能收下。
我坦然地把花放进香囊里,迎着他疑问的目光:“你不收,我就送给自己,不行吗?就当纪念我们第一百次说话。”
他显然在为一百次迷惑——我们说的话有那么多吗?
我却没有再解释,微笑着徐徐离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不走我就编不下去了。
一百次说话?算上从前他给皇子皇女们上课的时候“早上好”“作业交了没”“下课了”等等垃圾话估计有百来次吧。
若不算这些,交谈的次数寥寥可数,但要说“纪念第十次说话”,我听起来也太可怜了。何况我没有深情到去记这些的地步。就算记住,也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聊了。
再往前推,要不是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收花,我也根本不会发出什么纪念百次的言论。
再再往前推,要不是他不接过,我也不会自己收花。他不要,我不收,折了的花莫非要白白扔了吗,显得我告白不成,迁怒于花,多小肚鸡肠似的。
我之所以这么做,这么说,是因为我不想他回想这一个春日时,脑子里的形容会是少女尴尬地同他告了白。
至少也得是少女自然地同他告了白才行。
还不都是因为太傅太憨,都是成年人了,拒绝告白但是意思意思收下花就很难吗?就算不想拿,等我走了再扔掉很费事吗?被他拒绝,我确实不伤心,但很气恼。记恨他到了现在。
关键当然不在于他脆拒了我。我怎么会因为区区脆拒就记恨他呢?关键在他憨到让我自己圆场,更在他背地给出的、不可饶恕的评价。
——“姑娘实有慧根。”
告诉我他的评价的是佛子。
一个大和尚嘴里的“慧根”就很灵性,哪怕只是转述。让人听了就觉得他是不是想削我三千烦恼丝。
人家和你告白,你却觉得人家适合当尼姑。这合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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