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死


  要说方海打方川,  是几乎看不到伤口,偏偏他在屋里嚎得跟死了妈似的。

  赵秀云一大早隔着屋都能听见,“呸”一口说:“娇贵成这样,  没完了还。”

  方海偷笑道:“是打得挺重的,  就是看不出来而已。”

  赵秀云很是震惊,  问:“这是什么功夫?”

  练起来难得很,  对力量掌控的要求很高。

  方海给她比划,  说:“像这一下,  你看着怎么样?”

  轻飘飘的,  蚊子都打不死。

  赵秀云嘴唇微翘说:“不怎么样。”

  还是同样的力道,  他拍在床板上,“咚”一声,禾儿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东看西看。

  方海本来是想炫耀一下,  把孩子吵醒,咳嗽一声说:“该起了啊。”

  这还不到六点,赵秀云看一眼手表,  说:“这么早做什么?”

  “不是要上山吗?”

  七七上山祭拜,只要男丁,  赵秀云以为他不知道,说:“女孩子不去。”

  有这功夫,不如多睡会。

  方海正是知道,说:“我还偏要带她们去。”

  春寒料峭,  那一片还都是祖坟,  阴气重得很。

  赵秀云是不大乐意,  架不住禾儿听见“山”这个字,  一下子就清醒。

  大声说:“我马上起床!”

  得,  这下没什么说的,赵秀云把小的也摇醒,给她俩扎好辫子,一件又一件衣服套上,才满意地说:“洗漱去吧。”

  蹲在屋檐下。

  方芳早起喂猪,看他们也起得这么早,说:“天还没亮呢。”

  不是都说城里人八点上班吗?

  赵秀云给孩子挤牙膏,说:“你四哥要上山,早一点的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得赶在天大亮前下山。

  方芳心想,那起一个人就行,怎么都起了?

  但她是外嫁女,这些事不归她管,手一擦说:“我给你们盛早饭啊。”

  她嫁的人叫陈知青,文绉绉的,不大会干活,家里又帮不上什么忙,队里人都笑话是半个倒插门,但夫妻俩的感情挺好的。

  陈知青还给媳妇盛饭端碗。

  以小见大。

  赵秀云跟这位妹夫挺有话说的,人家是正经高中生,还是沪市人,连方海都能跟他聊起来。

  早餐有沪市小点,特意带回来的。

  陈知青吃一口说:“多少年没吃过这个味了。”

  贵,他们过得也不富裕。

  禾儿半碗玉米糊糊下肚,后知后觉说:“好烫。”

  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感觉。

  又说:“姑姑做饭好好吃。”

  她嘴甜,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夸得天花乱坠,叫人一眼就喜欢。

  方芳从前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侄女,一直跟着妈妈住公社,只有逢年过节那几面,现在仔细一打量。

  美人坯子生的小美人,眼睛都是圆溜溜的,大的小脸尖尖,小的像个小包子,衣服是簇新,说话也大方。

  得爸妈有福气孩子才有啊。

  方芳心里叹息,对上男人的眼神,释然地笑,她也得偿所愿,挺好的。

  赵秀云不禁用陈蓉蓉老是调侃的那句话说:“这儿还有人呐。”

  方芳是个爽利性子,说:“我四哥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

  说笑着,兴旺过来催说:“四叔好了没?”

  方海碗一放,给孩子擦嘴说:“好了。”

  赵秀云不放心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山,尤其是禾儿,放下碗也要跟。

  哪有女人孩子去上坟的,方芳嘴唇动动,到底没说话,反正娘家的事从来没她说话的份。

  方兴旺有点怕四叔,长得就很凶的样子,没敢说什么,一行人在路口汇聚。

  方江很有做大哥的架子,问:“老四你干嘛?”

  这又不是去踏青,还带一家老小的。

  方海从昨天领悟到一件事,只要他先破罐子破摔,那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面色如常道:“还不走吗?要迟了。”

  谁跟他说这个,方江挥挥手说:“不行不行,快让你媳妇带孩子回去。”

  方海也爽快,朝着山的方向鞠躬说:“行,那你们去吧。”

  这又是哪一出?

  方□□着脸说:“啥意思啊你。”

  方海从从容容说:“意思是要么我们全去,要么都不去。”

  反了他还,这是仗着自己有出息,都不把祖宗放眼里了!

  方江是长子,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弟弟妹妹都要听他的,在家一向有威信,觉得哪怕方海有本事也一样,放话说:“行,那你就别去。”

  在乡下,如果不被允许祭拜是大事,意味着这人某种程度上被驱逐。

  赵秀云可不能忍,说:“路就开在那,各走各的呗。”

  方江不敢骂弟弟还不敢骂她吗?

  当即说:“哪有你说话的份!”

  赵秀云本来不爱计较这些,毕竟方海的僧面摆着,这会笑得诡异,说:“大哥对债主都这么说话的吗?”

  什么债主?

  方江犹自强撑,说:“不就几块钱嘛。”

  “二十一,大哥准备什么时候给?”

  方江感觉自己是被甩了一耳光,说:“行,几块钱的事,一家人的情分都不顾。”

  一家人?

  赵秀云说:“相互帮助才是一家人,我可没见你们帮过方海什么。”

  伸着手要的倒不少,还嫌不够吃。

  扯这些,都是耽误时间,赵秀云拽着孩子先走,说:“路不是你开的,我想去就去。”

  老方家的祖宗,她还不想拜呢,非要惹她,那谁都不要好过。

  反正提起钱,说话该小声的不是她。

  其他几个劝着方江什么,尤其是老三方湖欠得最多,急得不得了说:“她昨天都没提这个钱,我还松一口气呢。”

  老四还留一份情,做媳妇的可不会,好端端非惹她做甚。

  方江大声嚷嚷说:“那是老四的钱,又不是她的。”

  女人哪有钱,不都是男人挣的,他们老方家的才对。

  偏方海耳朵尖,应得响亮说:“我的都是我媳妇的。”

  林子里树多,还有回音。

  这个点上山干活的人不少,都听得分明,恐怕下午就要传他怕老婆。

  “不能生”的男人怕老婆,也算有理有据。

  赵秀云拦住孩子的手,说:“方青禾,给我安分点!”

  老家这片全是山林,树高草高,跟沪市那种娟秀风景可不一样。

  疾言厉色,禾儿怯怯收回手。

  要换解放前,七七还得讲道士念经,这会全免,大家连纸钱都不烧,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就行。

  赵秀云在娘家婆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上山磕头。

  方江跳出来又拦,说:“你们不能磕,咱爸会死不瞑目。”

  这种名头,赵秀云不想背,她只觉得无语,好像人家多爱磕头似的,她亲爹妈都没给磕过,正好说:“不磕就不磕。”

  这种事,真是求她她都不乐意。

  不过到底来了,看在孩子爸爸的面上,她还是带着孩子鞠个躬。

  方海也不强求,兄弟几个按次序磕完,就到长孙方兴旺。

  他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不过不像他六叔那么着急,他底下堂弟亲弟十来个,挨个磕完,一大帮人赶在天大亮下山。

  才进老宅门,李燕妮扯着嗓子喊:“孩子他爸啊,快睁开眼看看老四这个不孝的东西吧,他这是想让你下地狱,想把我气死啊!”

  这帽子扣的,真是烦人。

  方海的灵魂经过昨天好像升华,长辈眼里他已经是顶不孝的人,上有负于先祖,下有愧于国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都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人呐,听第一遍会愤怒,第不知道几遍只会平静。

  方海这会就很平静,说:“没事,您要气的事还在更后头。”

  不会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他还有不少帐要跟方川要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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