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


  赵秀云是决计不承认自己和童蕊不对盘的,顶多叫道不同。

  方海觉得这俩说法没多大区别,但还是那句话,媳妇说什么,他只有说是的份,结账的时候回头看:“她们啥时候走的?”

  赵秀云净盯着人家母女看了,冷笑一声:“她都跟我对上眼了,也没说打个招呼,咋,还想让我贴她的冷屁股。”

  这话说得,就不太文雅。赵秀云自觉是个文雅人,不仅自己很少说脏话,每当方海说个音出来就瞪他一下。

  搞得方海最近也变斯文,大家都说是被熏陶的。

  是熏陶得还不错,张口说“你好”,闭口说“谢谢”的,这习惯都是刚学的。

  饭店楼下有点心铺,卖桃酥和蝴蝶酥,不要票。

  这方圆八百里,但凡有不要票的东西卖,赵秀云就跟钻进蜜罐里似的。真不是她抠,家里就一个领工资的,指望户口指标那点供应真的不够,抠门的人家什么都不买,可她又没法跟人家那样过日子,因此琢磨出一套花大钱的过日子办法,那钱是跟流水一样花出去。

  谁叫不要票的东西都贵啊。

  一斤蝴蝶酥敢卖三块,可人家是实打实的米面糖,什么票也不收,总有些人买得起,双职工、孩子少。

  赵秀云觉得孩子少是关键,她现在养两个都费劲,要是再生一个,那肉是真的别想吃了。要说原来她在公社也不常吃肉,最多三四天吃一次,打来沪市几乎是隔天吃,一是能买的地方多,二是方海训练累。

  她上班、孩子上学,其实都不是大消耗,了不起吃个鸡蛋也够够的了。

  可方海三不五时带点小伤回来,血是啥,是精气啊,不多吃肉能行吗?

  赵秀云的钱是咬着牙往外花,花一块都跟刮她的肉似的。

  偏偏方海还要作对,不该花的钱也要花,这会又支棱上了,要给孩子买雨鞋。

  禾儿反正也不说话,两眼巴巴往那双黄色的鞋子那儿一看,她亲爹就是她肚子里的好蛔虫,立刻说要买。

  禾儿还装懂事呢:“爸爸我不买,我不喜欢。”

  边说再看一眼。

  给赵秀云气的:“听见没,她说不喜欢,买雨鞋呢,我真是十里八乡没听说过,谁家孩子还穿雨鞋,一年能下几天雨,我看你是烧的。”

  劈头盖脸一顿,方海也觉得怪委屈的,那孩子想要嘛,一双鞋,又不是用不上的东西,给她买能怎么样。

  振振有词:“再下去可就雨季了,那雨大的,买一双好出门啊。”

  老家那地方,没别的,旱,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次雨,赵秀云就没见过大雨,不以为意:“都下雨了还出什么门,不怕浇的啊。”

  “那也要上学啊。”

  “上学怎么了,我像她们这么大,都赤脚去上学。”

  这话真不是夸张,做双鞋多折腾,赵秀云打小光脚丫,也不单她一个,大队好些人家都是那样。一双雨鞋十八块,还要工业券,两双就是三十六,大饭店一桌菜都才不到二十,买双猪皮鞋都才七块多。

  总之赵秀云坚决反对,并且觉得雨这玩意,能有多大?

  谁料没过几天就见识到了。

  五月是梅雨季,到中旬跟不要钱似的往下下,方海接了巡堤任务,晚上都不回来,母女仨就在一张床上睡。

  夜里赵秀云听见刮风下雨的声,起床把门窗都检查一遍,确定没漏雨,才又躺回床上,可总睡不安宁,老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一夜起来好几趟。

  第二天起来一看,好家伙,家属院的下水道还撑得住,到公社小学的路是水没过孩子小腿肚,一脚全是泥,赵秀云不由得后悔那天没答应给孩子买雨鞋,弯下腰来:“妈妈背你。”

  禾儿自觉是个大孩子了,摆摆手:“我自己走。”

  赵秀云捏她的小脸:“你这鞋可是好的,别给我踩坏了啊。”

  虽说是好的,可也是所有鞋里最旧的一双,赵秀云自己一双鞋一年到头都穿着,孩子倒一人有三双鞋换着穿。

  这年头,人能有一双鞋就算日子过得不大错了,穷些的两口子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禾儿也心疼鞋,老老实实趴在妈妈背上,费力打着伞,风忒大,赵秀云还得腾出手帮着扶才行。

  就这么撑了两天,雨还是不见小,在家属院住久的都嘀咕,往年也不见这么大的雨,不过大家日子还是照过。

  倒是赵秀云,真没见过这么多雨,慌得不行,四处打听一圈,把不能沾水的东西都挂得高高的,睡觉都揣着现金和存折,一夜要起来二三十趟,熬得两眼青黑。

  每年都有这一遭,别人还笑话她杯弓蛇影。

  赵秀云确实是头一回,又听说大坝溃堤,方海身先士卒堵着。这种事,每年都牺牲一两名同志,搞得赵秀云听见堤这个字,眼前都一黑。

  人家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赵秀云倒觉得,这不闻不问,也是做不了夫妻的,方海从前的任务肯定有比这更险的,可她一概不知,自然也就不担心,只带孩子过日子。

  这会是又担心,又要带孩子过日子,熬得人越发憔悴。

  陈秀英看了不免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一劝:“咱们做军属的,男人的事情是管不到的,好好把家里和孩子顾好才是最要紧的。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看老方是个机灵的,我们家老赵年年去,不也好好的。”

  说一千道一万,都得人自己想明白才行。

  赵秀云谢过她的好意,背过身该担心还是担心,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还得糊弄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有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叹气。

  叹过气,她掀被子要去看门窗,脚刚沾地,大惊失色。

  湿的!

  她赶快打开台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漫进来的,眼看就要淹金山。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秀云把孩子都推醒。

  苗苗睡不够就要闹,禾儿眼睛不睁开说话。

  赵秀云只觉得自己要急死了,也顾不得其他的,赶紧衣服给孩子裹上,冲到外头大喊:“淹水啦!淹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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