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曾天明
——我未曾见过的天明,是多数人寻常的明天。
谭宴声想这个人想了六年,却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重逢,在这个他最黑暗痛苦的世界里。
在遇见伏城之前,谭宴声就已经麻木。在那本该和同龄小孩一起肆意玩耍的年纪里,他早就死了。
从最开始的挣扎,逃跑到后面的木楞,妥协。
他想,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哪来什么公不公平。
大家都一样,所有人都生活在泥泞。
他如此麻痹自己,看不到任何希望,却是这个人,带他回了家。
烛火熄灭后再点燃,贪念不知何时从心底被释放。
伏城对于过去的事情他没有丝毫印象,他甚至未有怀疑。从前的记忆如丝缎般衔接着,没有一处缺漏,可现在面对着眼前这个人他却无端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伏城清楚自己的性取向,他知道这与那种感情无关,却又无法辨明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第一眼的惊艳,随即而来的熟悉之感。曾经的相识又为那份莫名的熟悉有了解释,可之后的空落一下子袭卷,盖过所有。
这是从心底无端升起的恐慌,就像被大水淹没,一眼望去,水漫万物。窒息无力,直至沉入泥泞。
伏城有很多想问的,但在此刻,两人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一个没有回答,一个不再询问。
从前伏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要每日给人家写一句情话,伏城当时还打趣他。如今虽不适时宜,但脑中却也只剩得那么一句。
该遇见的人,总归不晚。
记忆落的些许偏差,可人,至少是遇上了。
伏城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心像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圈住,一点力都没有,仅是圈着,他甚至不敢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不敢让心跳太快,破了那一层圈在外边的东西。
谭宴声呢,他是矛盾的。
他日日盼着能再见伏城,但却并不想在这个地方。他不愿将伏城置于未知的危险,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肮脏的过往。
屋外连雨滴声都没了,只是偶尔吹起一小阵风,咋咋呼呼,吹得门窗吱呀,吹得人心慌。
一场大雨并没有让这个地方干净多少,常生街的条条道道反而笼罩着一层雨雾,看不清晰,混杂着说不明的味道。
那些脏乱原被大雨抑制,可在雨停后,又重新变本加厉的弥漫开来。小孩子的哭闹在这一片雨雾中显得格外刺耳,那些人并没有因为这场雨停了他们原本的生活。
肮脏的东西是盖不住的。
人心也一样。
臭水沟里待久了,这个世界便只有地底下那错综复杂,拥乱不堪的路。说是路,却不见得有谁是直着腰的。
他们沉默着,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
“哎呦喂,那何远是不是疯了,这大雨天的怎么在别人家门口打人?等会儿那林八婆又要骂了。”
“他什么脾气你不清楚,耍起酒疯来要命,他家这个婆娘也是倒霉,刚来的时候挺漂亮的,瞧瞧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呦。”
“漂亮?漂亮能当饭吃?死了当家的,还带个拖油瓶,何远能收了他娘俩都是大发善心喽。”
“还大发善心,你不知道那拖油瓶偷跑去报警被何远抓回来,那叫一个惨哦,我大老远都能听见叫声,瘆得慌。”
“报警?这我倒是听说了。这小子也是傻,来了这儿还想去哪,甭说警察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咱们,什么样的人就什么样的命。”
“那别说,老王家那小子是不是读书还挺好?”
“读书好顶个屁用,是不是他的种都不知道呢。”
……
“要我说啊,还是方红家那大丫头厉害,嫁了那么一个,年纪虽然大点,但有钱啊,等那老头一死财产不都是她的了。前两天方红还跟我炫耀金镯子来着呢。”
这些话,谭宴声听过无数遍,早就麻木了。可是现在不一样,那些连他自己都厌弃,只得小心藏起来的过往就那么被剖开来。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伏城,生怕在那双眼里看到厌恶和疏远。
伏城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外面门被踹开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几声怒骂和东西摔碎的声音。
谭宴声才忽的抬起头,眼神有片刻恍惚,然后才冲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刺痛着谭宴声的眼,他想上前,却被邵琳一个眼神制止。
那个女人被摔在桌角,浑身湿漉漉的,混杂着血水。何远背对着谭宴声,掐住邵琳脖子。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谭宴声却听不见何远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的母亲,挣扎着,望向他,嘴里不断重复着——
回去,小宴,回去——
那扇门关上了,母亲在外,他躲在里面。
谭宴声靠着门滑落,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他还是怕。
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声音,都在叫嚣着一件事。
如果不是因为他,爸爸就不会死,妈妈也不会被拖累。
如果不是因为他,也许妈妈和童叔叔早就在一起了,就不会有被何远折磨的这些年。
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错误。
甚至于不敢出去面对。
现在妈妈在屋外,他只能躲在里面。原来重新来一次,他依然救不了自己的母亲。
“别怕,都是假的。”
伏城拥他入怀,摸着他的头,轻声哄着。伏城虽然不知道谭宴声的过往,但至少在这里,都是假的。
少年的目光呆滞,安静的被他拥在怀中。
外面的声音片刻未停,邵琳却也曾喊过一句,她只想求她的孩子平安无事,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的诉求。
“伏城,伏城…”少年埋在伏城的肩上,低声哽咽,唤着他的名字。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恐惧已经扎根于心底,每一次揭开都仿佛置身炼狱,不管是七岁的谭宴声,还是十七岁的谭宴声,他都没办法走出来。
“我救不了她。”
有的人生来就立于山巅,而有些人却始终深陷泥潭,连努力都不配,更遑论向往光。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伏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谭宴声像是陷入了魔怔,低低的又念了一句:“我救不了她。”
“你…”伏城叹了口气,拥住他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你要救的是自己,不是她。”
伏城并非当局人,但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规则。
欢迎来到,你的世界。
你的世界,人心所惧。
生为人,自当是有所害怕,而这里便是将你的恐惧不断放大。
他非局中人,可他也深陷局中。
伏城想到这却忽然一顿,既然已身在局中又怎么可能不是局中人。
他无法体会谭宴声的害怕,不知道谭宴声经历过什么,但他依然被谭宴声牵动心绪,这种感觉总是没来由的升起,以至于有一件事他差点忘了。
追捕者,谭宴声。
他本就是这局中人,他的追捕者就是怀中这人。
那谭宴声的追捕者呢?
门外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窗外却仍是一片光亮。
但这哪里是光,不过是没有明天。
伏城的呼吸一滞,头却隐隐作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里重复。
“原来天亮了,是这种感觉。”
“哥哥就是我看得见的天明。”
原先拥抱的那人突然垂下了手,下额碰在了谭宴声的头上。伏城忽然之间昏睡过去,谭宴声却醒了神。
谭宴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些年的压抑似乎统统被刚才那一幕释放出来。
他像是魔怔了处在黑暗之中,周遭什么也没有,只知道有人拉着自己坠下,他无力挣扎。失重的感觉一次比一次汹涌袭来,心底总是叫嚣着一个声音,但他听不清。
直至伏城昏睡,额间那一片滚烫将他拉了回来。他愣愣的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片刻间才意识到伏城在发热。
谭宴声彻底清醒了。
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这些年他极力压制,不敢想从前半分,但他真正怕的从来不是被何远支配的这几年。
妈妈和童叔叔过得很好,何远大概要做一辈子的牢。
这才是真的。
他目光落向伏城,手轻轻贴在他的额间,然后又将其揽回自己的怀中。
妈妈找回了原本的生活,何远再也不会出现,这些都是真的。而他…他没有了伏城,这也是真的。
但是现在,这个人,却又真真切切的出现了。
谭宴声一手揽住伏城,另一只手移到伏城脑后,泛白的指尖的穿过发丝。他将伏城的额头抵在自己额间,清楚地感知着面前这人些许升高的温度。
伏城病了,谭宴声却越发清醒。他清醒的想着,自己许是要后悔了。
那个卑劣的念头不断在心底滋生,他想把自己那肮脏的过往,血淋淋的撕开来,彻彻底底的暴露在伏城面前。
这样伏城便会心疼他了。
伏城有多温柔,谭宴声一直都知道。
所以,不记得了又怎样,总归他记得。
少年人看着单薄,却能轻而易举的将一个一米八七的男人抱起。
小隔间内没有床,地上只放着一张席子和一层薄被。他将伏城放在席子上,视线从脸上往下落,头发衣服倒是干的差不多,但过了这么久裤子仍旧湿哒哒。
也不知这人淋了多久的雨。
谭宴声环顾了四周,除了刚才擦过的那条旧毛巾,什么也没有。
他起身拿过毛巾走到门口。外面没有声音了,谭宴声推开一点门缝,没人了。
何远不在,妈妈也不在。可是谭宴声顾不上去想他们人去哪里了,他推开门却又停住,转头目光又落在伏城的裤子上。
他抿了抿唇,手里的旧毛巾又皱了几分,然后直径走向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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