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千树万树梨花开
玖
“我走后,你们可要多多照顾好自己。得空就来丹阳郡,幼时房屋依旧给你们留着的。”苇懿一一与何昭君,楼垚,何黎作别,他依旧笑得灿烂,丝毫没有离别的伤感之意。
将手中之物放进何昭君手中,苇懿便潇洒上马。何昭君望了一眼苇懿的背影,又低头瞅了一眼手中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啊!”只见何昭君咻的跳了起来,手中的锦盒也啪叽掉落在地,原来里面装的是五六只白茧。何黎弯下身子将锦盒捡起来,何昭君则是指着苇懿背影气呼呼地骂道:“臭苇巴,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马背上的苇懿没回头,只是抬起右手摆了摆。何昭君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定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脸。好久没见到这么有生气的何昭君,楼垚他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何府门口人来人往的,怕是刚才自己那蛮横样被人瞧去了,何昭君不好意思的低头咬了咬唇。
何黎点点头,看着手中的锦盒喃喃低语:“破茧成蝶,重获新生。”
待苇家一行人走至城门口,苇懿方才勒马止步往后瞧了一眼。清澜见自家公子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舍,便大着胆子说道:“公子何苦来呢?若公子稍正经些,昭君女公子未必不答应。”
苇懿无奈一笑,自嘲道:“我不可能只做到心只她一人,她定也不可能忍受我姬妾众多。她看似无情实则深情,我看似深情实则无情。何苦来哉……”
自古以来,情爱皆是由心而动,一往而深。澜清摇摇头,随即跟上苇懿的马儿,朝家方向去了。
何黎借口说过两日便又要上白鹿山听学,吃不到都城美味,于是拉着何昭君与楼垚去了自家酒楼央云楼尝尝鲜。何昭君知道,他们都是为了让自己与楼垚和好,所以才这般大费苦心。其实,她何尝没错呢。
“楼垚。”何昭君拂袖举起酒杯,她看向左侧的楼垚轻声道,“你知晓我素来说话难以入耳。上次在涂高山,是我过分了些,不该说那样的话。方才景和表兄走后,我在想,人是不是注定要分离呢?如果是,那我定然是舍不得你的。此情无关男女情爱,只是知己或是……亲情。就像景和表兄说的,我与你之间的情,是断不了的。”
楼垚眉心微皱,衣袖下的拳头轻握,他欲要出言,却又想听何昭君把话说完。
“阿父向来是将你视若己出的,兄嫂们也将你当作亲弟弟一般。我想,他们若在,也不愿我们变成如今这般。楼垚,我们和好吧。不在吵架了,或做兄妹,或做友人都好。”何昭君拿起另一杯酒递给楼垚,她轻言浅笑望着楼垚说了二字,“好吗?”
兄妹?友人?不论是什么都好,只要我们还是我们便好。楼垚眼圈微微泛红,他伸手拿过何昭君递来的酒杯,轻轻的点点头。两只小酒杯清脆一碰,甘甜的酒咽入口中却是苦涩的,就像他们二人的笑容一般背后满是遗憾与无可奈何,或许更多的情绪是该释怀,要放下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何黎轻叹一声,或许他二人这样也好,总比做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强。
“阿姊,我能喝一杯吗?”
“不行!”
看着异口同声的何昭君与楼垚,何黎生无可恋的放下去拿酒壶的手。行吧,等回了白鹿山,他还是去皇甫仪师爷那里偷酒喝吧。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何昭君推开窗户,萧瑟的秋风阵阵袭来,吹拂过她泛红的双颊,却吹不散她眉眼的忧愁。桌案上放着苇懿送给何昭君的礼物,是清澜私下单拿给景铄的,说是不同于其他的东西。紫檀木盒里放着一支簪子与一对络索。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除首饰外,另有一竹简,是苇懿亲笔写给何昭君的话。
“昭昭,他们都说我苇懿冷血无情,恐怕亲爹死了我都不会难过。其实他们说的没错,可有一点我不认同。我是冷血,却并非无情……我想,每个人终究都是要死的,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姑父表兄为国捐躯,自是重于泰山。即使重来一次,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结局,还是会以身殉国。这是你我都清楚,都明了的。所以,你不必整日自责过于深究。其实,这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只有你还不肯放下。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天色一片白蒙蒙,细细冰霜覆盖在庭院地面,寒风刺骨冷得人直发颤。景铄站在何府门外,正等小公子的马车归家。不一会儿何黎的马车便出现在了街角,待至何府门口,景铄已早早地迎在了台阶下。令景铄稍惊讶的是,同小公子一齐归家的还有善见公子。
“恐怕一会儿就要落雪了,夫子我们快些入府吧。”
“嗯,走吧。”
看着眼前一前一后踏上何府台阶的师徒二人,景铄与於鸣眼神对视了片刻,只听服侍何黎的於鸣低声说:“方进都城,小公子便特意跑去云斋堂买了桂花糕。回来时路经云央楼,恰巧遇见袁夫子,小公子便邀其回府。”听罢,景铄便点点头,瞄了一眼前方袁善见与小公子谈笑的背影,没言语。
许是到了冬日,何昭君愈发贪恋这被窝里的温热。静淞知晓这两年多来女公子睡得很不好,总是鸡鸣歇,日始起。自打五公子带兵出征后,女公子便更是睡得不安心。这几月也是,不知怎地女公子起的更早,每天事情多得做不完却还要跑去云央楼一趟。还有那群文绉绉的公子们,整天谈诗论赋,实在无趣得很。还不如看景铄那小子偷摸在英华院练剑呢,虽然他那两下子连小公子都不如,却是有趣的很。
“静淞,霁月。”屋内传来何昭君慵懒的嗓音,静淞忙推门走了进去。
“女公子怎得不多睡一会儿?”静淞走到卧床边,替何昭君更衣。何昭君没答话,只是轻摇摇头。
“女公子一会儿还要去云央楼吗?”霁月端着水盆,笑兮兮地说道。
何昭君嗯了一声,嘴角淡淡浮现一抹笑意。
待何昭君净过脸后,静淞扶着她来到梳妆台前,一边梳顺何昭君的黑丝,静淞一面疑惑道:“每逢今日去,定会遇到那群酸溜溜的学子。女公子不觉着他们整日无所事事,甚是无趣么。”
“哎呀,静淞姐姐,这你就不懂了。”霁月朝着不明所以的静淞眨眨眼。静淞顺着霁月的眼神瞧过去,发现何昭君脸颊微微泛红,轻咬嘴唇哼了句:“你们两个……专心些。”
“是是是。”霁月笑兮兮地从梳妆柜里拿出一盒白茶膏,轻轻摸上何昭君的脸颊。
这是什么?何昭君看向那长木抽屉,一张旧帕子好像裹着什么东西放在她最爱的玉兰玉簪旁。何昭君伸手拿过旧帕子,放入手心打开一瞧,那枚被她扔在涂高山的玉玦,此刻正完好无整的躺在里面。当时一气之下扔掉了,可后来仔细想来,自己的确冲动了,毕竟那是阿母的嫁妆之一。何昭君也曾回去寻过,却是找不到了。怎么竟会出现在这里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何昭君又抬眼看向那罗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甚至看不出是何物的图案。何昭君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学女红时,乱七八糟绣的样式。再仔细一瞧,上面竟写了二字,归家。这字迹好生熟悉,似……似乎是三兄的!何昭君的双瞳咻的放大,她再三确认,终是红了眼眶,双手紧握那罗帕与玉玦猛的往屋外冲出去。静淞与霁月疑惑的对望一眼,随即也赶忙跟了出去。
袁慎他们刚至灼华院,便瞧见何昭君匆匆跑了出来。许是冰霜积地,何昭君脚下不慎摔倒,看起来定是疼得要命,可她却很快的爬了起来,义无反顾的奔向府门口。雪白的外袍掉落在地,那枚被旧罗帕紧裹着的玉玦也清脆的摔成两块。
“阿姊?!”何黎紧跟着何昭君跑向门口,尽管他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可心里一种莫名的说不上来的感觉让他也想去往门口看看。於鸣见何黎跑了出去,便也急忙跟上,毕竟他的使命就是时刻保护小公子。看着气喘呼呼跑出来的静淞与霁月,景铄连忙上前询问她二人到底是怎回事,可二人也是不知。袁慎眉头紧锁,他捡起何昭君掉落的外袍,又把那摔碎的玉玦放入旧罗帕中。“走吧,我们也去瞧瞧。”对着吴师轻声道了一句,袁慎便大步迈向何府门口。
想着今日何黎从白鹿山归家,前些日子阿兄楼犇又不知从哪得了几条好鱼,楼垚便带了两条,欲来何府与何氏姐弟在这冬日尝尝这鲜鱼炙的滋味。巧的是,楼垚刚下马车,便瞧见何昭君站在何府。
“昭……”可才吐了一字,下一秒见到的场景就让楼垚刚扬起的嘴角僵在脸上。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一件雪白的狐裘外袍披在了何昭君略微发颤的身子,又绕过何昭君的双肩将那细绳轻轻拴紧。从楼垚的角度看,就像是何昭君被一公子从背后温暖的笼罩住。而那人,竟是向来看不上何昭君这类跋扈女娘的白鹿山大才子袁慎,都城之中众位女娘的梦中情郎善见公子。楼垚此刻心中闪过万千情绪,震惊、疑虑、了然、失落……又将视线转移到何昭君身上,发现她此刻却是眼尾通红,满脸期待又甚是担忧的望着街市中来往的行人。她在看些什么呢?存着这样的疑问,楼垚也侧身往那人海中仔细瞧去。
热腾腾的羊肉汤、刚出笼的白胖馒头、大红色的灯笼、渐渐嘈杂的街道、叫卖的商贩,让人一瞬间仿佛忘了自己置身这彻骨寒冷的冬日。直到一抹如霜雪般白的衣袍出现在红红绿绿的人群中,许是他与周遭格格不入,路人纷纷对他投来目光。亦或是他是个手持杖拐眼盲,却又气质出尘的翩翩公子,生怕自己挡住他的路,于是行人皆避开。几声轻微的叹息传出,似是在惋惜他竟是位眼盲公子。一抹白色,几声哀叹夹杂着骤冷的空气,不多时数片小雪花飘飘坠落。
“三兄!”这是一道不敢相信却又惊喜不已的哽咽声音。这位白衣公子是谁?正是何府三公子何瑾,何昭君最喜欢的三兄。袁慎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他没想到过昔日好友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竟是这般令人心酸难言苦涩的场面。
拉着衣裙跑到离何瑾三步远的地方,何昭君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人,还是她的三兄吗?那个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的怀瑾公子。此刻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却被厚厚的白绸盖住。不变的是何瑾嘴角依旧熟悉的温和笑容,以及他依旧温润如玉的嗓音,“昭昭。”
何昭君再也忍不住,整个人扑入何瑾的怀中,随着何瑾手中的仗拐落下,何昭君也撕去往日里披着的坚韧外衣,放声在何瑾怀里大哭起来。
“没事了,昭昭。别怕,三兄在这。”何瑾轻轻抚摸何昭君的背,就像幼时何昭君每次梦魇那般低声细语的哄着她入睡。
看着兄妹团聚的温情场面,周围人无一不红了眼眶。纵是一向不透露内心情绪,带着完美面具的袁慎,也忍不住潮湿了眼眶。
泪水从何黎的眼眶溢出,他扬起嘴角轻声说道:“阿姊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其实他都知道,他一直知道阿姊只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坚强。如果不是那日在祠堂瞧见何昭君欲自尽谢罪的场面,何黎一直以为何昭君真的如面上那般刀枪不入。从那一夜之后,何黎便知晓自己要长大了,让楼垚为其引荐白鹿山夫子也是他的主意。
楼垚红着一双眼睛,大步奔向何氏兄妹,他不敢置信看着何瑾低唤了一声:“三……三兄。”
“啊垚。”何瑾笑着轻声道,“快来哄一哄昭昭。”
楼垚下意识的点点头对着何瑾一笑,下一秒又反应过来,三兄现在已是看不见了……
“昭君。”楼垚轻轻将何昭君从何瑾怀抱里拉出,想要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却被何昭君微微避开了。有眼力见的霁月立马上前扶住何昭君,楼垚见此便悻悻然的收回手。
“三兄。”何黎走到何瑾身侧,紧握住那只记忆里总是温暖有力的手,“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哎呀!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何府门槛传来的高呼却打破了此刻的温情,只见苇夫人高站在台阶之上,在人群之间来回探头:“你阿父,兄嫂几个怎么还不回来啊?明个儿就是正旦了呀!”
菏媪站在苇夫人身后,想带她进府却是怎么也拽不动,“夫人啊,外面冷,还是进府去吧。”
“不要,我就在这等。”苇夫人挺直她的腰背,丝毫不为这冰霜所动。
何昭君看着这样的苇夫人鼻子一酸,在霁月的搀扶下迈步走上台阶来到她身侧柔声说道:“路上积雪,父兄他们……今年怕是赶不回来了。”
苇夫人转过头看着何昭君,然后去拉她的手紧握在手心,“哎呀,你的手怎得如此冷?你还怀着孕,可得注意点身子啊!”
何昭君知道,苇夫人这是将自己认作二嫂嫂了。眼泪无声滴落在地,看着苇夫人温柔的笑脸,何昭君嘴张了又合,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人又认错人了,这是女公子呀。”菏媪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那个待人和善的苇夫人既成了今天这幅疯傻模样。
“原来是昭昭啊。”苇夫人小心翼翼地笑着,她知道何昭君一向不喜欢自己。“哎呀,外边冷,快进去。对了,我让人给你做了几件新衣裳,正值豆蔻年华最好的年纪,自要穿得鲜丽些。还有啊,我给啊垚也做了几件,过几日上元灯节,你们一起穿上,定是一对璧人。”
“好。”何昭君对着苇夫人浅浅的笑着,可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往下落,“昭昭现在就想试一试。”
“好啊好啊。”听何昭君这样说,苇夫人顿时开心起来,拉着何昭君往府里进。菏媪忍不住抹了一把泪,笑着跟上她们。何黎扶着何瑾一步一步走进何府。
楼垚走到欲离开的袁慎身边,“袁师兄不进去坐坐吗?”其实楼垚想问的不止这个问题。
袁慎看了一眼何府门口,而后轻摇摇头,“并不急于这一时。”
“那昭君呢?”楼垚抓住袁慎的一只衣袖,他想要一个答案,关于袁慎对于何昭君的。
袁慎轻轻拂开楼垚的手,浅笑着对他说:“那是我与她的事。”
“啊垚作为忠烈将军的义子,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是别缺席的好。”这是袁慎最后对楼垚说的一句话,轻声细语让人听不出任何讽刺之意。可楼垚自心明白,这句话是在说他楼垚与何昭君再无可能了。
吴师不明白,公子明明就是想着今日天气寒冷,怕安成君这种天气出门,容易伤风染病,所以才先一步去往何府。而且如今怀瑾公子也回来了,何不如一起聚一聚,把心里的想法适当的同怀瑾公子透露些。总好过每月的今天都巴巴跑去云央楼,只为同安成君拌句嘴。安成君这还没过孝期,就有不少世家公子盯上她了,要是过了孝期上门提亲的人可还了得。况且还有一个楼家小公子在前,自家公子这般按兵不动的样子属实让人瞧了着急。
正被吴师在心里叨叨的袁慎,此刻端坐在马车内,他低头端详着手中那张旧罗帕与碎成两半的玉玦。同样的玉玦他在楼垚的身上见过,想来应当是何楼两家的定亲信物。而这旧罗帕应该是何昭君的吧,那归家二字确实像怀瑾的字迹。可他毕竟认识怀瑾多年,一眼便瞧出这是人模仿的。虽学到精髓,却未有其笔下风骨。夫子这般清流世家都有贴身护卫,更何况何家这种自立祖以来就武功高手倍出的世家大族。有暗卫保护何家子女,这应当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然,跌落悬崖的怀瑾,万箭齐发下存活的琬琰,从大火里安然无恙的逃出来的何昭君与致远……是了,何勇将军在子女出生之前便已给予他们最好的保护。可惜,终是算计不过人心。
这罗帕虽已久远,可看得出来应该是被人仔细珍藏起来的物件。袁慎看着上边线络一团缠一团的兰花样式,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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