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木棉花环
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唯有那点点光亮依旧在跃动,迟暮一直站在那,左掌一星光,映衬着叶湑。
良久,叶湑站起身,神色泰然自若,说:“去教堂吧。”
迟暮颔首点头,拢合手指,纸鹤自动碾熄,化作一抹白雾散离而尽。
晃眼,他们已身处在玫瑰教堂内。教堂外,透彻耳畔的鸣钟声正好响起。现在是这里的十二点整。
他们身后飘来丘伽兴奋激动地呼喊声:“诶,审判长、叶哥!”
两人循声望去就瞧见丘伽热情似火地打招呼,像是好久不见的好友似的。
叶湑无动静看着来自热心小同学的招呼,还意外看到身旁的迟暮笑脸相迎地回应。
丘伽他们仨走来的功夫,迟暮和叶湑已经去到教堂外。
“你们没事吧?”丘伽憋不住地好奇,看看叶湑,又看看迟暮。
迟暮:“没有。”
丘伽:“哦,那就行。对了,我们一路都是跟着那审判长0428来的,他们好像往教堂后面走了。”
苏方补充说:“上来路上,齐连告诉我们现在是4月25号下午一点。我们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
“时间够吗?”丘伽不确定地问对面两人。
“不清楚。”叶湑实诚回答,旋即又说,“但事情有了头绪。”
直到现在,关于审判长0428和冥鬼林染的关系有了一定了解,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颜回怎么出事,而与冥岛又怎样变成荒废的模样。
“先去教堂后看看。”迟暮说。
“嗯,那里一定有蹊跷。”丘伽肯定道。
叶湑在思量,来这之前好像是有人说过这里除了玫瑰教堂还有玫瑰墓园。教堂在前方,墓园或许被掩藏在后面了。
可当他们走到教堂后方,却只看见矗立的修道院。青砖砌成的修道院,看着庄穆严肃,还带点压抑,不像教堂那样瑰丽和奇美。
“修道院?修士的住所吗?”带着十万个为什么词典的丘伽问。
齐连开始板正地解释:“修道院是教徒出家修习和住宿的地方,不能随意进入。”
丘伽无措地又问:“那进不去怎么办?”
齐连言简意赅地回答:“等。”
这时,从修道院里传来震耳的笑声,但在秒钟内就给收敛了。接着,从修道院的一间拱形的门庭内走出着修士袍的林染,紧随其后的是颜回。
颜回认真教导说:“以后不能在院内喧哗,这是违背院规的,知道吗?”
林染嬉皮笑脸地应道:“知道,不能大声喧哗,不然被赶出修院。不过,执事,你天天呆在这院里和教堂不觉得闷吗?”
颜回立刻纠正道:“不许乱说,进来修道院就是修炼身心,重新聆听神主的教诲。”
林染自觉打住:“好好好,以后绝不乱说,但最后、最后就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颜回点头答应:“我能回答的都会回答。”
“执事为什么来这?”
“家里人送来的。”颜回回答时神色瞬间暗淡下去。
林染自觉问错话,想要急救,一个激灵指向修道院外栽种的高大木棉树,说:“执事看,木棉花!”
颜回顺着林染指着的方向望去,连排的木棉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冒窜出点点红色的小花苞,含苞欲放,他说:“入春了。”
藏在修道院院墙角根的几人,借墙体掩在其后,正在窥听修院内的谈话。听到入春二字,叶湑问起:“这里是几号?”
作为时间通报者的齐连没有回答,而是迟暮答道:“3月7号。”
丘伽问:“那是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能知道他们的事情?”
迟暮:“不用,这里的空间不随时间,而随人。”
“随人?”丘伽疑惑不解,“是随那、那修士吗?”
“是。”
叶湑想起这里是银鹤延展出的光片空间,有别于系统本身的世界,不是跟着客观时间走动,而是冥鬼自己借由银鹤来重新构建曾经的世界。这个世界以人的记忆线为主,自主地更迭和变化,随着人肆意地改头换面。
就在他们对话期间,除了他们,周遭都焕然一新,变成另一番模样。
原先长着几朵花苞的木棉树全然盛开,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火红一片,生机盎然。有的花朵倏忽坠地,传来“啪”地一声,但并未惊起这里的任何波澜。
苏方问:“现在几号?”
迟暮:“3月18。”
此时,从教堂侧墙徐徐往修院走来两列修士,而林染正跟走在最后一排,他看起来比那时候要沉稳些,算来不过十来天,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他现在看着好不一样。”丘伽感叹道,“在这也没多久,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苏方也准备开口说是的,但话没出口就看见最后一排的林染突然脱离开修士的队伍,快速奔向木棉树下。
林染边留意队伍边翘首望着木棉树的枝梢,没一会的功夫,一朵盛绽的木棉花没有预告地突然下落,还未完全坠地就被林染给接住。
他满脸欢笑地将五瓣状的鲜丽木棉花藏于衣袖间,然后快步跟上原先的队列,很快又进了修院门内。
“他……还是挺爱笑的。”丘伽尽量不失尴尬地说。
苏方观察得仔细,说:“他的笑给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丘伽附和说:“我也觉得。”
叶湑没有太注意旁边他们的对话,他的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没有具体的着落点。他观察着周遭的光景,魁梧高大的木棉树在一众植株里最为的显著,艳丽的红还带点橙的花朵独自装饰枝桠,没有半点叶片的衬托。
他慢慢收回视线,又逐渐地拉近,落到身边人身上,离他最近的距离,是正站在斜侧的迟暮。那双蓝眼睛正在看什么,瞳孔里的景像是被置放在辽阔无际的大海里。
他想努力去看清那蓝眼睛里的景象,他盯着看了好会,最后发现原来是他自己。
迟暮一直在看他,他才发现。
迟暮笑着问:“我眼睛有东西吗?”
叶湑的注意力才缓缓聚拢回来,说:“没有。”
“诶叶哥,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丘伽很突然地说,眼睛直直看着叶湑的制服。
叶湑低头看向自己的制服,没发现什么奇怪,问:“什么?”
丘伽往斜后方的叶湑靠近些,指着制服左侧的口袋上说:“这里刺有一行数字。”
大家闻言都往叶湑左侧胸口处的口袋瞧去,不注意的话很难看清。而丘伽也只是刚好看到那口袋处有泛着丝丝银光似的,像是刺上去的。
“什么数字?”丘伽已经近到一定的程度,再往叶湑那边走就不太适合,而且叶湑微微往后退了小步。
视力相比一般人更好的齐连,站在原位没有动,一眼扫过叶湑的口袋,说:“19950217。”
几人一听不就是死刑审判长0217的编号吗。
“这是什么意思?19950217?”丘伽好奇道,“因为叶哥是审判长0217负责,所以才有吗?”
苏方回想已经被自己搁放在别处的那身制服:“我的也没有留意这些。”
“我也是,刚好看见叶哥的才注意到。”丘伽说,随后偷摸瞥了眼就在这的死刑审判长本人,欲言又止。
叶湑目光短暂落在迟暮身上,面不改色的迟暮回了一个抱歉式的微笑,好像在说“我也不知道。”
最先发现的丘伽开始认真分析:“既然设计得这么不显眼,难道是有不可告人的意义吗?那是什么呢……”
丘伽边说,眼睛还有意跟其他人来个互动,但发现大家都将目光移向修道院的大门处。
铁栅栏门口,刚从教堂那回来的颜回迎面撞见在门边等着的林染,不显诧异地问:“还不去吃饭,在这站着干嘛?”
“你猜。”林染故意打趣道。
颜回无奈笑了笑:“猜不到。”
林染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拉着长调缓缓道:“好吧,执事太笨也没办法,喏,”林染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由木棉花串成的花环递给颜回,“生日快乐,今天你生日你忘了?”
颜回颇感意外地接过这简易用枝条窜起的木棉花环,谢道:“谢谢你,太久没过过生日我都忘了。”
林染摇头感概道:“执事啊,你就是太好,只记得别人都忘了自己。”
颜回将花环小心翼翼收进衣袖里,说:“先去吃饭吧。”
“嗯。”林染跟颜回一同往修院进去,“执事,你可不能嫌礼物不好,主要在这里除了圣书就没有其它的。”
“不会的。”
“这些花都是今天大早出来摘的,不过放心,都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我就在底下接着而已。”
“有心了。”颜回说,“第一次收到这么特别的礼物。”
“别太客气,我还一直想感谢执事带我进修院呢。”
……
他们的身影转眼隐没在修院内,谈话也无从再听见。还站在修道院墙角边的五人才又活泛起来。
丘伽不禁吐槽说:“说实话啊,我感觉我们现在特像狗仔,就差设备进行偷拍了。”
其余四人对这吐槽话语都没表声,一下弄得丘伽想是不是说错什么。
“其实我想说,我们要不要干些什么?”丘伽换了说法,似乎想要试图补救为什么没引起其他人反应的话。
迟暮回道:“应该不需要。”
“为、为什么?”丘伽最后么字的音已经完全淹没到嗓子眼里。
眼前,空间的所有事物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不单单是木棉树的花落,还有从所未有的晦暗和喧杂。
修道院里里外外不再是清静的状态,甚至连教堂也传来喧闹的噪响。有许多与冥岛的居民陆陆续续跑上来,张望着脑袋到处瞄看,拉长耳朵努力捕捉八卦信息。
教堂外的玫瑰被踩得稀烂,在今早开得正盛,在此时却被无情地碾作泥尘的一份。
“什么情况?”苏方诧然目睹这眼前零乱的现状。
叶湑问迟暮:“几号了?”
迟暮:“4月28。”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明白了,这是执事颜回,也就是死刑审判长0428的逝日。
苏方显然不敢相信,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丘伽同是如此,不可思议道:“突然就、就……”
教堂侧墙的人群自动让离开一条容许一人通过的小道,各自都在侧身僻让,有点嫌恶却不想离开,目光也全都不约而同地聚朝向教堂门前。
慢慢地,只见着修士袍、带着套头帽的林染抱着穿黑色苏褡的人往修院这边来。白布盖着垂下手臂的人脸,散乱的中长发坠垂着,血色把原本洁净的白布给浸染,洇染成奇怪形状。
教堂的钟声久违地被敲响,这一声的震颤让周围人都自动抿上唇不再说话。可怖的宁静在这晦暗的天地间显得愈加凶烈,似乎天空随时要塌陷,而这里即将陷入到黑色的深渊。
林染半睁着眼,眼里无神地慢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上,头次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出现,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被撕裂得粉碎。四分五裂的身体被钻得残败不堪,如枯败的落叶被人恶意扯碎分碾。
他收到恶魔的惩治,他的心在疯狂自刎。
随着钟声停止,四周的人语声又如龙卷风那般疯卷过来。
“昨天才晋铎成神父吧?今天就出这事?真是可惜了。”
“我刚听说是林染害的。”
“不是听说,就是的,他脑子有病,喜欢男的。”
“林染就是神经病,不然天天去闹事。”
“不长头发就很奇怪,还喜欢男的,难怪这么大也不找姑娘,原来就是个疯子。”
“执事就这么被他害死,他肯定要下地狱,一定得受千刀万剐才行。”
……
林诚从一群居民中推推搡搡着挤出来,惊慌失措地跑向在前方慢走的林染,边跑边问:“林染,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停下。”
林染置若罔闻,面色灰暗地继续往修院里走。
林诚追赶上去,拉住林染的修士袍,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林染受到牵制,僵立在地一动不动,蒙了层灰雾似的眼睛带着酸楚渐渐泛红,眼眶里慢慢溢出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站在身侧的林诚第一次看见儿子这样的状态,心里五味杂陈,难受又惶然,放低声音关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还不是你儿子杀|人了。”旁边尖锐的声音又扎刺过来。
“你儿子喜欢男的,你不知道吗?”
“送来修道院干嘛,我看应该送进精神病院。”
“有精神病不在医院好好呆着,跑到这来祸害别人,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
蜂拥而入的声音一下砸蒙林诚,他感到迷糊茫然,不知道儿子喜欢男人,他从来没听儿子说过。此时他感到深深的惶恐不安,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拽着修士袍的手。
林染继续往修院走,紧闭的栅栏门止住林染的脚步,他站在修院门前看着修院内投来厌弃眼神的修士们,问:“能好好安葬他吗?”
修士们相顾无言,很为嫌弃地看了眼铁门前的人。
修院内走出一位年纪尚长的神父,神色严峻,冷冷道:“你们忤逆圣主!严禁踏入、靠近这里一步,快点离开!”
“只是我的原因,无关于执……神父。”林染的声音掺杂着沙石那般,沙哑不已。
“他自己已经承认,你不用再辩解,在上帝面前你们说不了谎。”神父正颜厉色地说,“请离开!”
林染垂首看了眼了无生气的颜回,然后侧转过身往修道院侧墙移开,朝迟暮他们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
好在几分钟前,迟暮和叶湑他们几人已经完全退离到另侧的墙垣,刚好遮挡住他们的身影。在他们的身后是大片的木棉树,繁华悄然落尽,唯有枝叶点绘。
“他来这看到我们会怎样?”丘伽问。
“没关系。”迟暮答道。
“但我们现在也并不清楚颜回是怎么不在的。”苏方提出关键的问题。
丘伽不确定地看其他人,说:“那些人不是说是林染害死的吗?”
苏方解释:“未经证实的言词,我们都不应轻易断言。”
“对,应该再等等看。”丘伽义正词严道。
音落,再次恢复到寂寥的氛围。沉静的空气在泛灰的景致里浮沉,裹着看不见的恶意强行冲撞,无所顾忌地中伤。
站在最靠外的叶湑倚着墙垣,他在努力摆脱脑海中不停钻入的杂音——“他就是疯子!应该送进精神病院。他脑子有病……”,这些骂语几乎完美贴合叶湑对自我的认知,而脱离不开的“疯子”标签似乎是为他量身而定。
他觉得可笑又可悲,想哭又想笑,但搅合混杂后呈现在脸上的,只是面无表情的淡离。
分裂的思绪,濒临崩溃的情绪,摇摇欲坠的心智,他的手在颤抖,眼神的变化可以清楚暴露他的脆弱。
他微侧过身,尽量避开其他人目光,然后阖上眼眸,尽可能地保持沉默安和,继而在残破的深渊自我挣扎。
神明爱我!
他在内心默默祈盼,只要一次就好,他愿意献祭神明作为祈愿的代价。
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出痛苦不堪的模样。
他想要体面,就在此时当下。
愈加强烈的请求和祈盼,可按捺不住的情绪如即将溃崩的堤坝,随时欲要崩陷坍塌。
“你他妈有完没完?!别一天到晚瞎闹,有时间送叶湑去看看,怕是脑袋有病,现在话也不吭。”
“叶振?是我闹吗?是我吗?!你怎么有脸说出口?”
“我现在在跟你说孩子!”
……
堤坝已经现出憔悴的裂缝。
“老师再三强调要求,结果呢,就他不按要求来,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少跟他说话,万一哪天被传染也疯了呢?”
“哈哈,是不是应该再公布一条准则,严禁跟他接触?”
……
终于,堤坝还是顶不住凶猛洪流的冲泻。但为了挽存最后的体面,他勉强地浅浅一笑,选择慢慢睁开双眸。
对不起。
他在心里痛苦地道歉。
我想离开——
就在此刻,他感受到手腕被温热的手给牵住。当他完全睁眼时,发现他又站在无形的空间中,正被人拥在怀里。
白金色的长发,白色的长服,还有淡淡的海盐香。
迟暮轻轻抚着叶湑的头,温存道:“没事,没事的……”
叶湑睁着眼睛,随着近在耳畔的轻语声的贴近,大脑感受到刺激,一阵酸楚蔓延开来。眼眶溢出的泪水顺着清瘦的面颊坠滑下来,泛红的眼睛怔怔地看向让他的体面得以保留的空间。在脚边不远处燃着被银鹤包囊住的纸鹤,它正在燃烧。
温热的体温,真实的安全感,这是叶湑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拥抱。明明只是两个有温度的人相靠,却让他热泪盈眶。
他想,如果两人温度相加能蒸发掉眼泪,那现在不应该流泪。
为了调整失控的情绪,他尽可能努力去回忆美好的日子,但似乎记忆总停留在那段阴暗悲戚的时段。就像在盐池中找糖,无论怎样都带有不可避免的咸味。
他决定就定在当下,在寂静无声里感受温暖的包裹,抚碰触手可及的温柔。
“小孩,如果天晴,到安静的地方散散步。”迟暮温言轻语道:“多晒会太阳,多见见阳光。”
注意力勉强集中的叶湑,认真听着,想回应却被哽咽在喉管里,所以只能轻点了点头。
“希望我能和你一起。”
叶湑依旧是点点头,即使能发出声音,也是带着哭腔的鼻音,那样不好听,他不想说。他想被有温度的人拥着,就这么一直站着,然后沉默地与恶魔周旋。
他的思绪跳跃,想了好多。但似乎记不太清,想了这忘了那,唯一没有忘却——神明不在的那天,我会消失不见,不动声息。
……
在温度的抚触下,时间概念也变得模糊,过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但叶湑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很小声地说:“我没事了。”
“好,”迟暮轻拍了拍叶湑的后背,才松开胳膊,笑着看向叶湑,“现在出去吗?”
叶湑点头“嗯”了声。
脚边的纸鹤瞬刻熄灭,他们落脚点却不再是先前的修道院那墙垣边,一眼看去也没瞧见丘伽他们的踪影,只能看见团团绽放的红玫瑰遍满于地。
在玫瑰花地里,有一块矗立的木牌,空无一字,只有上面搁挂着早已谢败的木棉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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