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崇宗帝好色,尤爱扮作平民身份,在花会、中秋、上元这样的日子里外出寻美人,更是满朝无人不知的饭后闲杂趣谈。
朝廷重臣早已被换血了一遍又一遍,剩下寥寥数人也都夹起尾巴来,外放的外放,各扫门前雪,私下里抛开不提,明面自然不会有人对崇宗帝有什么微词。
臣子中不乏有心者,当天还会特意安排自家女眷与崇宗帝“偶遇”。
崇宗帝私寻时不喜带侍从,常常是让侍卫扮作寻常百姓小摊贩的模样暗中保护,虽隐蔽架不住崇宗帝相貌仪态实在出众,侍卫尽心不尽心又是一回事。
不出姜听明所料,采菱前去打听上元这场灾祸也正是从平阳大街起始,摆明冲着崇宗帝来。
第一个燃着的花灯直直从崇宗帝头上坠下,虽有侍卫帮忙挡下没成想来者胆大包天,西南六条街的花灯随即都被割断挂绳落下来,崇宗帝躲闪不及脸部被砸了个正着,据说当场满脸血涌如泉。
姜听明的马车到达宫门口时,前脚三皇女姜听慕的马车刚刚入门。
一与姜听明对视,姜听慕穿着华冠丽服打量着她二人满身狼狈,昂头冷哼一声甩甩衣袖先行走进去,在她身后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姜听双。
姜听明不予理会神色无异,黏湿的袍子重新披在身上原本还滴滴嗒嗒往下淌水,如今滴水一慢就都结成冰挂,比身边破衣烂衫的谢玉景好不到哪里。
这个点原本应该沉寂下来的紫宸殿灯火通明,宫人来来往往端盆递巾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殿内不时传出几声崇宗帝嘶声裂肺的惨叫。
门外石砖上本次随行的暗卫大臣与太医院医侍林林总总跪了一地,寒冬腊月里除今日当值的几位太医,剩下的没几人衣冠济楚,看样子也都是半路被召来。
见姜听明几人来纷纷让开一条小路,姜听明一路走到最前,两三位年长太医正围在一起探讨。
见姜听明来,几人纷纷行礼:“殿下。”
“快不必多礼。”姜听明慌慌一搀,只还没开口便被姜听慕抢了先,“太医,父皇如今情况如何!?”
刘太医年近七旬,花白络腮满是白霜,横七竖八胡乱沾在下颚衣襟上,抬头撇了姜听慕一眼,方才恭敬朝姜听明回答道:“殿下,陛下被花灯灯火灼伤,面颈虽脆弱,可若是单被燎伤倒还算好,只是……”
刘太医欲言又止,姜听慕趁此再次夺话来,“只是什么,这般吞吞吐吐的,宫里多少奇药异材应有尽有用就成了,若因此耽搁叫父皇有什么不是本王就要了你的脑袋!”
刘太医历经两朝,原籍本在黄河旁汴州,幼年时一场洪灾醒来全家就只剩了他一人,后来考入太医院,在太医院待几十年医术高超,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又无妻无后,哪会将姜听慕这话放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陛下乃真龙天子,臣不过是一介匹夫岂可断言陛下左右,臣医术浅薄,想不出法子三皇女就是摘了臣全家脑袋也无济于事。”
谢皇后常年离宫修行,宫中常年由姜听慕母妃汪贵妃掌权,加之崇宗帝前些年有意偏宠提拔,姜听慕骄横跋扈惯了遭此碰壁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姜听明眼底卷起一丝笑意,下一刻便如同石块入海满脸和气将刘太医请至一旁,语气谦和:“三皇妹思陛下心切,多有冒犯还望太医不要放在心上。”
“臣自然不敢。”
刘太医摆摆手,拉住一个正端着金盆从殿里出来的侍女。
那侍女柳弱扶风,双眼发红泪光滴溜溜打转坚撑着不肯落下,额头被砸破了一个大坑,脖子挠了数道血痕,身上脏兮兮的脚印十分瞩目,见刘太医示意她忙低头将金盆举过头顶托上前来。
盆里原本清澈的水上飘满了黄褐色污秽之物,热气腾腾刺鼻难闻,原本又愤恨不平的姜听慕只往这边一瞥,顿时用手帕捏搭在鼻子上退至人群中。
姜听明看着金盆登时心底有了几分推测,沉声问道:“……金汁?”
刘太医点点头,“殿下聪慧,正是金汁。”
姜听明顿时了然,殿内老内侍传刘太医过去,刘太医略一行礼后匆匆随内侍进了紫宸殿,临了不忘叮嘱:“殿下忠孝,和她们不同……只是天寒还是快去换上干净衣裳才好。”
怨不得这么些太医都被叫来,像刘太医说的若只被火烛烫伤倒还好,最多不过落疤,可若伤口上还被泼了金汁……
姜听明神色有些古怪,自小随太启圣皇历练,知道若是在战场上,用金汁作为武器攻城的并不少见,杀伤力惊人,被感染者常因高烧不退而亡,最佳治疗方法便是去除腐肉。
可崇宗帝伤在脸面脖子这些示人地,身上因衣裳厚反而没有多大事,只能以草木灰辅加中药来下火,剩下的交予天定夺。
姜听明表面叹息一声,看着那位还在瑟瑟发抖托着金盆的侍女,经过身旁不动声色将一小瓶愈痕膏塞进她腰间荷包里,“宫里不准掉泪,不想被罚就快擦了。”
崇宗帝上位后缩减宫里开销,太医院不再处理低等内侍的伤病,小医侍又向来拜高踩低,导致在低等内侍中常一药难求,不少内侍任由病情恶化,直到挺不过去草席一卷扔出宫。
那侍女用力点点头收了眼泪,朝姜听明投来感激一笑,端着金盆又匆匆去了。
能做出这种事,这是对崇宗帝有多大仇恨,莫不是这些年崇宗帝又抢哪家女眷,惹起某位狠角色怨了?
姜听明暗暗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人,正要收回目光却正见方才一进殿墙也跟着跪在人群中的谢玉景,他面色灰白,单薄的身形在风嚎中摇摇欲倒。
“今夜巡城皇城的驻监何在?”
姜听明的话刚一问出,忽然紫宸殿大门“砰”一声打开,一个身影佝偻着爬出来。
这人浑身浴血,脸上青青紫紫还覆有污秽,已看不出原先相貌,十分可怖。
与此同时他身后暴喝不断,各路污言浊语与一件大瓷瓶同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令底下跪着的人无一不胆战心惊将头埋的更深了些。
中年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脏污,向姜听明行礼道:“臣正是今夜的巡城驻监周堪卫,还请殿下与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太师、户部工部尚书等诸位大人依次进殿训话。”
几人相视一眼,随即忙起身掸去山上尘土被带着进了紫宸殿。
一进室内,便能看见内寝与前堂阻隔了一道巨大金丝刺绣屏障,纵然如此,也挡不住往外散发的惨烈与压抑气息,难以言喻的烧焦恶臭充满整个紫宸殿。
由姜听明打头,几人在殿内方才崇宗帝摔碎的瓷片上跪成一排。
断断续续的痛苦哀嚎从屏障另一头传出,许久崇宗帝身边一个老内侍才拿着口令走出来。
老内侍扫了一眼众人,掐着嗓子道:“朕近日龙体欠安,特宣召各位肱骨大臣前来交代本年事宜,太女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您几位先请吧。”
姜听明颔首,四人随老内侍绕过屏障进入内寝。
与她之前猜想的大差不离,崇宗帝此番可是真被折腾去了半条命不止,满头半白的长发被尽数剪去,满脸泡脓,上半身衣裳与血肉黏连,就连指甲也因疼痛难忍胡乱抓挠裂了几片。
姜听双自打一进殿身子抖的就如同筛糠,面呈菜色直有逼近谢玉景的意思。
被半人半鬼模样的崇宗帝瞪视一眼,登时两颗豆泪沿面颊落下,与此同时殿内又多了一道难闻气味。
紧挨着她的姜听慕脸色一变,看着身上被她的秽物染湿的衣摆毫不迟疑扬手一巴掌对着姜听双就打过去。
可显然如今暴虐的崇宗帝动作更快,因案上已无可砸之物,地上大块的碎瓷就又被捡了起来,二次摔掷出去。
凉意顺着耳边过去,姜听双发愣几刻,待到火辣辣的刺痛从嘴角烧到耳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眼泪更加收不住,放声尖叫痛哭起来。
“朕还没死哭什么哭!狗东西给朕滚出去!!”
一番怒吼,崇宗帝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似乎都变成通红一片,忙把心从被拖出去的姜听双身上收回来,看向剩下的三人。
太医内侍端茶递水给他顺气,崇宗帝摆手推开,胖短的手指指向姜听明,粗声粗气道:“太女——”
姜听明上前一步,“儿臣在。”
崇宗帝双目仰顶,喘气许久才有下一句:“自今日起……太女代为监国,太师辅佐。”
姜听明俯身刚要开口谢恩,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父皇不可!”
方才姜听双被拖出去时姜听慕心中便有了几分小算盘。
自姜听明回朝,原本全心支持她的大臣部分竟然又纷纷倒戈,加之父皇这边隐隐也有了打压之意令她这一派成员人心更是动荡不安。
母妃当年受谢皇后压迫只得暂且委身屈从,好容易熬到谢皇后离宫,姜听明这个先帝封的皇太女也被谴去燕国作质子,后宫全然由母妃掌权终于出了头。
姜朝立嫡立长,老五本就比她小还是闷葫芦病秧子对她构不成威胁,二姐姜听双整一个软弱扶不起的,届时只要随意废她身上一处让她与当年先天残疾的睦王一般,皇位自然而然便能到自己头上。
可谁料姜听明命硬,时隔七年竟硬是又回来了。
父皇这些年明里暗里所表现的立她为太女的意思本令她欣喜若狂,可如今这一道旨令却让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方塌上崇宗帝身上源源不断剧痛传来,疼的他恨不得将浑身皮毛都剥了去,自己勉强才发出去的命令遭到反驳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昔日爱女,抄起内侍托盘上的茶盏又砸了过去。
好在方才发火已耗费了不少体力,这盏茶不过堪堪砸到姜听慕脚边。
姜听慕浑身一震,面带委屈之色,看着姜听明精致的侧颜只觉得无比扎眼,却又无可奈何哀怨闭言,退回一直沉默寡言的四皇女姜听岫旁边。
崇宗帝身旁的老内侍一见崇宗帝隐约有撑不住的架势,尖声道:“行了,都退下吧,请诸位大臣进内寝——”
三人退下,绕过屏障时正与几位大臣相接,姜听明抬眸,隐晦看了眼谢玉景。
其中含义复杂,谢玉景只觉心口一紧匆忙撇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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