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甄嬛第一次见杜如英是在几年前的元宵灯会。

        正月十五夜里，灯火如昼，箫鼓喧空，御街张灯结彩，灯火交相辉映，一片金光异彩。天还未黑就已经聚了不少游人，在街道上人头攒动，穿行于商贩和杂技表演之间。她嫌御街太过吵闹拥挤，并没有跟着人流往御街凑那份热闹，而是带着流朱浣碧二人往其他城区热闹的街市走。

        到西城时，正巧听闻供货皇室的京禧阁今年负责猜灯谜的彩头，设了十八道坎，报名者要连着答对十八道题才能拿到彩头。她听着有些新鲜，便去看了一眼，一打听才知道店家拿出来的彩头是个罕见的宫灯，宣称材料制式都是比着宫中贵人用度做的，且款式独一无二，再不会仿制。

        一听这话，甄嬛顿时起了心思，去店家那报了名。那店家接待的人一见带着俩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的她，笑着说了句：“真是稀罕，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也想试试啊？”说这话时，身边还有不少人路过，苦着脸摇头晃脑直说难。年轻气盛的甄嬛顿时好胜心起，心道自己非要拿下这次头彩不可。

        会场搭建在京禧阁楼中，拐一道弯就代表一道坎，每道坎处都有一位负责验收传话的人，猜谜的人只需要写下谜底叠好交给对方就能知道自己是否通过。甄嬛一门心思要争个高低，一上场就连破五道坎，她手里拿着的九十九号牌子也被接连传了五道声，一下子就吸引了场内外不少人的注意力。跟在她身边的流朱瞥了一眼台阶下乌泱泱的人群，有些紧张，小声说：“小姐，一下子多了好多人在看。”

        “他们看他们的，你紧张什么？”甄嬛面上不显，破题的速度却是又快了一些，嘴角也跟着上扬，转眼就破了第六道坎，直奔第七道而去。

        越往高处走，灯谜越是难，解题角度也越是刁钻，能走上来的人少了许多。尤其是第九道之后，台阶上站着的人已经少了大半，比起楼下一个灯笼要被好几十个人围在一块一起研究的拥挤，这会子她已经能挑出几个没什么人光顾的灯笼仔细研究。答题的人彼此看两眼，偶尔互相交流，气氛还算平和。

        然而到第十二道坎时，人又少了些，个个衣着不俗，或是独自站着冥思苦想，或是身边跟着些人，一看就知道是走的群策群力的路子，气氛在他们之间显得有些凝滞。甄嬛这么个年轻的小姑娘上来时，这些人的脸色有那么一点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约是碍于面子，才没把那句写在脸上的怀疑说出口。她权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身边，随手挑了个灯笼，然后在一众不甘心的目光注视之下往更高的一级台阶奔去。

        甄嬛正式踏上第十八道坎时，楼下的议论声已经变成了质疑声，有人质疑京禧阁出题有猫腻，死活不肯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到后面动静越发大，大得连她踩上去的脚步都犹豫了。

        “欺负别人小姑娘年纪小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你们是吧，”此时还没等甄嬛出口讽刺，已经有人开口，“比不过就比不过，非要认为对方是出了阴招才赢了你们，硬给自己台阶下，这台阶走着也不嫌硌得慌啊？”

        此话一出，她当即抬头去看开口的人。那人正站在台阶之上，面对着楼梯栏下，看不清容貌，背影看着年纪并不大，但身量挺拔，难以遮掩一身嚣张的气势。他的话是冲着台子下方的人群去的，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声压硬是盖过了楼下如沸水般的人群，压在他们头顶上，沉得吓人。

        “年纪小怎么了，”她又听到声音起来，这一次似乎听起来带了点笑，语气不是很正经，“你们皇……世祖五岁登基，圣祖八岁登基，年纪算个什么？你们觉得年纪小不能成事，我寻思你们这么个年纪也没成什么事啊。”

        甄嬛脸登时就白了，这话未免太出格。

        果不其然，台下有人怒喝，“放肆，你怎敢拿当今故去的圣人与一小女子相提并论。”

        “什么当今圣人？”这人语气越发不正经，“你哪只耳朵听我说的是当今？千百年前的世祖也是世祖。”

        “你这是狡辩，”台下开口那人又说，“那也是曾经的圣人，这一小小女子怎能和他们相较？”

        “你又哪听我说要拿他们和一个小姑娘比了？”只听嗤笑一声，“我是拿来和你这样的大丈夫比呀，堂堂七尺男儿一事无成竟为了一盏宫灯为难一小姑娘，不觉羞愧吗？”

        “你！”

        京禧阁生怕这人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不得不出面调停。又为了不得罪双方，商量着改了最后一层的规矩，让甄嬛盲抽题目，不得自己挑选。

        甄嬛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向替她说话的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直言，”一直背对着她的人终于转过身，正是杜如英。这时候的杜如英远没有几年后的她看着那么平和，说话夹枪带棒，行事随心所欲，倚靠在楼梯旁站着没个正形，甚至有些轻浮。甄嬛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开口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台下的人说，“我虽只是一小女子，在诸位好男儿面前算不得什么，但也不屑于做这等偷奸耍滑为人不齿之事，店家的要求我应了。”她话说的很得体，叫店家的脸面好看了不少，自然不打算为难她一个小姑娘，甚至还添了几分欣赏。只是这欣赏的劲头还没过去，她又话音一转，说，“我能顺利解出这些谜未尝没有幸运的成分，也不能就因此说强过在座各位几分。不如待会我抽中什么题，叫在座各位一同猜猜，也好证明大家与我只在于运气好坏。”

        “如果这样，我的也一块放出来呗，”杜如英就站在不远处看热闹似的，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开口对着满头大汗的店家说，“别显得厚此薄彼嘛。”

        店家对着杜如英是畏惧多过不满，意思意思询问了一番看客的意见，这规矩也就定了下来。

        甄嬛抽完题之后，和杜如英手中的两道题一并发了下去。杜如英没再继续说话也懒得注意台子下站着的人，只是扭头去继续琢磨自己的谜题。最后一道台阶上只剩下她们二人，她们不说话，台下的人又有事干，场内也就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就在甄嬛将答案写好递过去时，杜如英的手也一道伸了过来，她笑吟吟地抬头，“这位公子倒也迅速，”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楼下，“倒是不知道楼下猜的如何。”

        “多等半柱香的时间，难免有人怯场，发挥不出十成的本事。”杜如英很是大度，特地和店家说了一声，她的声音中气十足，也就难免叫楼下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知道他们站在楼下到底百转千回了些什么心思，最后递上来的谜底只有寥寥数张，对倒是对的，只不过都迟了甄嬛二人一步，被这么堂而皇之地打了一巴掌，这一场闹剧才算是彻底消停了下去。

        这头戏唱完了，那边又有新的问题——这盏宫灯到底该归谁所有。

        杜如英甄嬛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解开了最后一道谜题，而宫灯只有一个。

        店家不想插手此事，只是打马虎眼，“要不你们商量商量？”

        拿着九号牌子的杜如英看了一眼九十九号的甄嬛，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甄嬛也静静地回望她，她生得漂亮，年纪又小，眼巴巴地看着杜如英，连店家都跟着心软。

        “虽然和小姑娘抢东西不好，但是还请这位小姐割爱，”杜如英挪开眼睛，面上神色有几分动容，“这灯我打算送予心上人，”她的声音在这停了停，引得甄嬛好奇的目光转了过来才继续，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深情款款，“我和她是意外相爱，却因出身贫寒而无法厮守。她家中给她另外安排了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过了这个年就准备出嫁，我之所以在灯谜上费心费力，就是希望这宫灯会是我留给她的最后纪念。”

        听到此处，安陵容忍不住惊呼，“心上人？杜姐姐的心上人是女孩子？”她的眼睛缓缓瞪大，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惊讶，更多的应该是好奇，她忍不住打断浣碧，盯着杜如英，“女孩子能和女孩子相爱的吗？那是……爱吗？”

        “什么爱不爱的，你这丫头怕是闲书看多了，脑子里尽是情情爱爱，”甄嬛忍不住拍了她额头一把，“你还是个姑娘家，心里尽想着这些东西，害不害臊。”

        “你前日还和我说未来夫君如何如何呢，怎的这会子到了我身上就叫多想了，”安陵容捂着额头看她，“只准你想未来夫君，还不准我好奇好奇别人的爱吗？”

        “好呀，你一早就在这等着我呢。等你过些日子成了名正言顺的答应，我就拿你这话去笑话你。”甄嬛佯装生气，扑过去就要闹她。

        “呀，到底是谁不害臊。”安陵容一听这话，脸都要红透了。

        甄嬛见她真是害羞，又好一番哄，两人这才重新笑开来。

        闹过之后，安陵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杜如英身上，“杜姐姐，你后来的心上人如何了？还是嫁人了吗？”她一开口，这才发现杜如英望着她们已经走了神，此刻面色看着竟然有些难过，她还以为是自己提到了对方的伤心事，连忙道歉，“是我错了，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安稳坐在她身边的甄嬛拍了拍她的手，“道什么歉，这人当时嘴里没一句实话，你竟然还当真了。”

        安陵容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难道心上人是假的吗？”

        “假的。”

        “那最后宫灯归谁了呀？”

        “让给她了。”不知道是不是安陵容的错觉，甄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那杜姐姐拿走了宫灯送给谁了？”

        “十五两银子卖给了隔壁佥都御史家的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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