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白首相知犹按剑
灾后要处理的事务太多, 殷承玉能久留,略坐一会儿,便要去巡视灾情。临走时, 他将外头候着的『药』童和小太监唤进来,嘱咐人照顾好薛恕。
“你们轮流将人看着, 得有丝毫差池。若有变化,立即去寻大夫和孤。”
人恭敬应下,殷承玉这才离开。
此时已是戌时, 外头夜『色』深深, 但因为雨已经停, 士兵们并未休息, 而是点起火, 继续清理碎石土堆。
距离地动已经过去四,当初和他们一样撤离晚、被埋在土石下的士兵共计有千余人, 如今经过昼夜停地挖掘清理, 已经挖出近千人,只是大多士兵都没能幸运撑过这场劫难, 生者过十一。
时间越往后推移, 生的几率越小。
所以这些士兵片刻能停歇, 雨刚一停就又开始连夜清理搜寻。
殷承玉在边看一会儿,唤来青州卫指挥使,让他将这次参与营救的将士姓名都记录下来, 待灾后从他私库拨银以做奖赏。
刚交代完, 就看带着人神『色』匆匆离开的安远侯。
殷承玉神『色』一动, 出声将人叫住:“安远侯这是要去哪儿?”
据崔辞所说,地动后安远侯并未参与营救。也就是其他人这几日都忙着救灾,才没工夫顾及到他的异常。
外面『色』黑, 安远侯没注意到他竟也在外面,脚步一顿,只能回过身来请安。
“小盘山山崩,卸石寨尚有数千人未能及时逃离,都被埋在废墟下。臣这些日子一直谨记太子殿下教诲,想着叛军虽然有过,但亦是大燕百姓,便抽调一支队伍在清理灾区,营救里头的百姓。”
“安远侯说得没错。”殷承玉赞同地颔首:“红英军里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今遭遇灾,朝廷决能坐视理。且这次孤遇难,也多亏圣女和右护法带领红英军众人施以援手,才得以顺利脱险。”
安远侯面皮抽抽,神『色』有些难看,却是勉强应和道:“殿下英明。若是殿下无他事,那臣便先去?”
他急欲告辞离开,可偏偏殷承玉并让他如愿。
一脸关切道:“小盘山位于伏虎岭,这次地动心就在伏虎岭。卸石寨的受灾情况应该更为严重,只一支队伍恐怕人手够。正好应红雪与贺山熟悉小盘山的情况,他们人仗,孤再出面请他们带人去帮忙救灾。安远侯也可借此机会歇一歇,『操』劳坏身体反而得偿失。”
他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带笑,仿佛心实意在关心安远侯。
可安远侯却听得心头一阵阵发凉。
他嘴唇蠕动,好几次想要质问殷承玉,是是早就已经知道己和皇子的计划,所以在才百般阻挠。
地动前一晚,皇子带百人入伏虎岭。后来遇地动,又碰小盘山山崩,他与皇子已经失去联系四日。
这四日里,他明面说是营救卸石寨里的百姓,实则是带着人在四处搜寻皇子的下落。
计划是他定下的,人也是他送进伏虎岭的,若皇子有个三长短,说他,就是整个徐家恐怕都承受起文贵妃的怒火。
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没有一刻曾后悔。
安远侯嘴唇颤抖,面『色』发白,忍又忍,才将喉头的质问强行压下去:“谢殿下.体恤。”
达成目的,殷承玉这才放他离开。
他瞧着安远侯仓惶的背影,想到的却是一世。
根据他对应红雪以及贺山解,这人随便哪一个,都可能轻易让殷承璋占到便宜。但一世模糊的平『乱』记录所载,却是应红雪被殷承璋斩于刀下。
前他有些疑『惑』,但若再结合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便都说得通。
应红雪与贺山带着己的人马藏身在伏虎岭当,一旦遇地动,恐怕难以全身而退。那平『乱』记录如此模糊,甚至没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动,恐怕是因为殷承璋的这笔平『乱』功绩,乃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得来的并光彩。
如今重来一世,应红雪人侥幸避开。而殷承璋却阴差阳错入伏虎岭。
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爽。
殷承玉索会儿,又召崔辞过来。
“派人暗盯着安远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岭便罢,若他活着……”他顿顿,语气有些冷:“让他活着出伏虎岭。”
戏已经开场,便是安远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
就算是假戏,殷承玉也要让它成。
*
半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将醒未醒。
他又做起梦,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长的、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梦。
在梦里,他再和从前一般,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深陷其,仿佛在梦里过完一生。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从鱼台跋山涉水来到望京城,用这三年间积攒的银钱买通直殿监的一个老太监,让对方收他为徒,带他入宫。
入宫前得净身,但他手的银钱都给老太监,没法再去蚕室,便索『性』寻个劁牲畜的手艺人。
这样的私活对方大概接得少,刀子摆弄得十分熟练。他虽受些皮肉苦,但好歹顺利熬过腊月。
除夕后,他养好伤,便被老太监领着入宫,成直殿监众多洒扫太监的一个。
每日亮就要起来洒扫,平日里轻易到宫里的主子们,就算偶尔撞,也得立即趴伏在地跪迎。若有守规矩的敢抬头『乱』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记得己为此挨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满怀期望地抬头,面前的总是心底期待的那个人。
入宫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过太子。
只有偶尔洒扫时,抬眼眺望慈庆宫的屋脊,才觉得那人离己也是太远。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继续下去。
最圆满的结局莫过于经年后,他成直殿监的管事太监,有资格偶尔面太子。而太子则永远也会知道,有个人曾视他如神明,从鱼台到望京,远千里前来朝拜。
神明于九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一,便足矣。
可这世的庸人何其多?互结朋党,以相渔夺。便是尊贵如太子,也躲过伤和陷害。
神明亦会被群蚁所伤。
一夕间,太子被废,幽禁皇陵。
深宫里,趋炎附势徒太多。他们仿佛全然忘己曾经对太子的称赞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太子与妃嫔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场面,仿佛己亲眼证这一桩丑事。
薛恕未曾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他使银子,偷偷去皇陵。却那金尊玉贵的人被打入泥,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从前众星拱月,如今身边却只余一人。
冷月光辉被乌云遮盖,孤立无援。
而那些结党的庸人占他的位置,却无德无能,只能东施效颦。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甘来。
那个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无人帮他,那他便以身铺路,做神明归位的阶梯。
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再简单过。
从直殿监最低微的洒扫太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只用三年的时间。
余下年,他则在为迎太子回朝暗筹谋。
可笑的是那群蠢货一无所知,甚至在费心费力地讨好拉拢他,他并觉得快意,只觉得讽刺。
就是这一群人,将他心的神明打入泥。
数年筹谋,一切都该回归本位。
他跨过尸山血海,人心算计,终于站到处,可以亲手将冷月重新捧回。
可他却忘记人都会变,殷承玉也是人,亦能免俗。
他费尽心策划皇陵行,满怀期待地去他。
可殷承玉却朝他『露』出脆弱的脖颈,说:“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眼满是决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条件,他都会拒绝。
或许在殷承玉眼里,他是弄权的『奸』佞,是卑贱的阉党,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惜任何代价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经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学会算计人心。
而薛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并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比起跪在地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对心、言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有些一开始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开口。
他走进一条死路。
他没有机会再告诉殷承玉,他在意的从来是权势地位,他敢放开手的权力,只是唯恐一旦他连权势都没,便再无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紧,他与殷承玉间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间无奈事,白首相知犹按剑。
他们被动地站在同立场,终成敌人。
他与殷承玉间,就像下一盘棋,他刚开局便走出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败局在最初就已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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