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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七 泛舟远望又一曲


  捧着才入手不久的香茗,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茶盏,待得香气萦绕鼻尖,我微阖双目,一点儿也没有理会身边那人的意思。

  “她在哪儿?”那人身上无时无刻不有一种威严的气势,若非我能看见他的过去,只怕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人便是镜像中那个温润儒雅的男子。

  在我这儿等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想来他也已经不耐烦了,我本就没有要将她行踪告知于此人的想法,于是轻叩了叩桌子,朝他道:“再过半个时辰我这儿便是要打烊了,你若是强留此处我也不拦你,只是恐怕要委屈你在外间歇息了。”

  他闻言果真是眉心紧蹙,“你就不怕我踏平你这家铺子?”

  在镜画坊待了不知多少年月,我也看了不少有趣的奇闻异事,却是没有一件使我像现在这样觉得荒谬可笑,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目光中已经有了些许冷意。

  “这镜画坊虽在人世,却超脱六界之外,不受所控,六界君王尚且不可撼动它的所在,只是凭你,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瞧他脸色有变,我更是变本加厉道:“还是你觉得,身为蓬莱山现在的神官,不受天宫约束,便可肆意妄为?”

  杯盏随着我轻扬的尾音,碎裂在地,我知晓我这一番话触动了他心中最为隐秘肮脏的一席之地,却没由来的,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那青年曾与我说过,这镜画坊存在了千百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换过多少此主人,明明每个人都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为什么没有从一而终呢?

  那便是因为镜画坊的主人虽不在六界之中,但曾经都是凡人。

  是凡人,便是会有许多情绪,即便刚入其中的时候,那些过去便是被清理个干干净净,可毕竟是存在过,所以在看过人生百态之后,总是会记起曾经的那些真情实感。

  一旦如此,镜画坊的主人,便是要换了。

  我想,我大约也很快便是要被换下了。

  “你还要在我这里停留多久?”我笑问他,只是那笑意中带了些嘲弄。

  放在几案上的手送了又握,握了又松,他大约是说服了自己,拂袖离开。

  屏风内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不知是那镜中的景象,还是镜外的人。

  快入秋了,人间已经渐渐显露出了萧瑟的景象,我拢了拢衣袍,竟是觉得有些冷了,瞧着化为木屑的门,我摇了摇头,那人竟是变了这么多。

  “尽快收拾了吧。”朝我铺子里的灵物吩咐一声,我便是掀帘子去了后院。

  近来,连我的感观,也愈发是像一个凡人了......

  『蓬莱劫,一生怨』拾壹

  燃一缕沉香,提笔入画,绢帛上美人纤手折一支素梅,花落纷繁映上衣角,银线勾画仿若实质。

  傅清言手执玉笔,沾染胭脂,轻点眉心,原是一幅画成,形神俱备,然却并非他心仪之作。

  蓦然一声轻叹,惊忧了深思之人,秦婳染回过神来,见对面的人已然落笔,瞧着画上的景象不知在想什么。

  曳着长裙,绕过枝干,拂过落花,素梅映在绚烂的画卷之上,傅清言抬头,便见身着舞衣的人朝他伸出双手,隔着石案一勾便是扑进他的怀里,傅清言猝不及防间好不容易隐住了身形,才发觉自己的手已扶到了她的腰侧。自觉失礼时,秦婳染已然退后一步,二人一同松的手,态度好似刚才并未做出什么逾矩的动作。

  “今日是你的生辰,天宫中亦有受邀的列位神官,你若不去,恐怕失礼。”早在一月之前,北辰便是与他说过秦婳染的生辰非同一般,而傅清言心中亦是明白北辰为何要与他说此事。

  秦婳染已到了结亲之年,虽说历来追求之人皆是未入她眼,却也挡不住意结欢好的众位,可她一颗心只在傅清言身上,若让外人知晓,不光是害了他,更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中。

  傅清言如何不知?可直至今日与秦婳染相处的时间不长不短,却正是进退两难的地步——

  进一步是不可,退一步是不舍……

  “仙人与凡人也都差不了多少,官做到我爹这个位上,每场家宴皆是周旋,我虽不至于轮到和亲的地步,可此番来的,我能说没一个看上的是我这个人。”秦婳染不知傅清言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在担忧自己被父母怪罪,“况且我不去也不是一两次了,爹娘最多是说我两句。”

  “倒是白费了这一身衣裳。”傅清言笑笑,顾而言他。

  衣裳是西王母赏的锦缎,慕九珩亲自裁剪,委以天宫最为手巧的绣娘所制而成,为的便是艳惊四座,然秦婳染穿着它来林间为傅清言做了半晌的画中仙,在他看来着实是委屈了这衣裳。

  秦婳染却不以为然,拨弄着盘中的香珠,无意道:“它也尽到了它的用处,谁说白费。”

  于她而言,纵是再好的东西,换他一眼也不亏。

  傅清言笑笑,知作不知。

  “今日既是我生辰,这幅画理应送我,怎么我瞧着你这模样,倒是不愿送了?”看傅清言并未有没有将画卷送她的意思,秦婳染打趣道。

  她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北辰与傅清言说了她生辰之后没过几天,秦婳染便是告诉了他此事,当时傅清言难免有些窘迫,毕竟他身上并无能够相送的物件。

  “那就作画一幅赠予我,可好?”也不知是见为难,还是早有此意,她回得很快,甚至有些慌忙,语中带着些期求。

  傅清言只能答应。

  “这幅画并不好,我送你别的。”说着便从腰间解下玉玦,那玉质虽不是上乘之品,却入手温润,想是很受主人重视。

  秦婳染不曾问这玉的来历,傅清言自也没说,这就外祖留给他的东西。

  “我今日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她朝傅清言眨眨眼,那模样颇是让人喜爱,之后不等他问,就拂开石案上的东西,将一面圆盘置于正中。

  往里面注入丝丝灵力,圆盘上似有水波流动,渐趋平缓,正是浮现宴上的景象。众位仙家列坐席上,交谈间不离今日的正主。

  “你到蓬莱山也不短时日了,这山上的景色却是没见多少,我原是想着哪日带你去走走,可近日山上有些麻烦事,所以只能偷了父亲这灵盘,委屈你在这里看看了。”秦婳染摆弄着灵盘,“听说这灵盘可视过往,能测将来,但父亲不曾教过,我也不太会用,只有将它当个观景的东西了。”

  景象在秦婳染手中不时变化,傅清言十分稀奇,待她离手之后更是靠近了看,心中不免感慨这蓬莱山不愧是仙居之所。

  “小姐,您可真是让奴婢好找。”忽而有人匆忙赶来,也顾不上与秦婳染行礼,便是拉着她想带她离开。

  “你这般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何事?”秦婳染自是不想走的,于是挣开了婢子的手,问道。

  “因着是小姐您的生辰,此番神君大摆筵席,宴请天宫上神百余数,可谓声势浩大,结果这刚开始您就跑了出来,神君大怒,已经着人在蓬莱仙山找上了,奴婢也是害怕让人找到这儿女,才匆匆忙忙来寻你的,小姐快些随我出去吧。”

  秦婳染听后蹙紧了眉心,她心知爹娘最是疼她,这才言行之中我行我素,却不成想这一次秦长驭是真的动了气。

  “你若是为难,还是去吧。”傅清言柔声相劝,心中却是隐隐有着遗憾之意。

  然这心思刚刚萌生,便是被他压下。

  秦婳染瞪他一眼:“我若是去了,父亲势必会为我寻一门亲事,这样你也无谓?”

  傅清言只是笑笑,并未作答,而秦婳染只是叹一句“罢了”。

  “我本知你对我无意,还对你说这些,是有些失礼了。”秦婳染只牵强地笑笑,便与那婢子一同离开。

  灵盘上浮现的正是蓬莱山大殿之上的景象,秦婳染换上一身素色衣衫,裙边袖口上绣着银色云纹,虽不如之前那件衣裳艳丽,却偏偏突出了她身为仙者的气韵。

  傅清言与自己说,凡人百年命数,而他这一生已经走过了二十余秋冬,等再过二十年,他也会显出苍老之态,而这些时日对于秦婳染而言,实在是短了太多。

  何况他这一生已经有了相伴之人。

  灵盘似是随心念所动,正当傅清言心想到楚瑶之时,景象便是一转。

  『蓬莱劫,一生怨』拾贰

  那是一片荒凉之地,被大片的黑雾笼罩,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只是隐有哭诉声传来,让人知晓这里并不是空无一物。

  傅清言的目光被那星点的白色所牵引,无意识地便想去拨开层层的黑雾,却被牵扯置身其中。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耳边传来缥缈的人声,傅清言转身,警惕地打量四周。

  “你不必寻我,因为我的本体并不在此地。”

  在蓬莱仙山住过这么久,傅清言自是知道此番境遇不同寻常,只能朝着那虚空稍稍作揖,“阁下将我带到这里,所为何事?”

  那声音闻言一笑,“能入这蓬莱山的人果然不凡,你倒是没辜负本座的期许。”

  “这里四处都是冤魂,你一个凡人在此待久了,怕是要折损阳寿,因此本座也不与你绕弯子,只直言告诉你,此处有你想寻之人。”

  傅清言微微一愣,心中却是没由来地忧喜参半。

  “你的亡妻就在此地,你不去寻她?”声音一顿,又笑道:“本座倒是忘了告诉你,这里地处冥界,其余的,应当不用本座与你多说吧。”

  若说一开始是犹豫,那么此时傅清言的心中除了震惊,便再也没有别的,而对面的人并没有给他平复的时间,反是又道:“说起来不论是你与她,都是无辜的凡人罢了,只是误入了这蓬莱仙山,便成了罪人。仙者视凡人性命如若草芥,你的运气比她好上不少,一进山便是引得那个小丫头对你倾心,自然是能躲过一劫,只是她......”未曾说完便是一声轻叹,其余的话,也不必多言了。

  “你说,是蓬莱山的上神所为?”傅清言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问道。

  “你为寻她一路跟到这里,却偏偏到这里就没有了踪影,再加上这段时间那小丫头一直将你带在身边,难道就不觉得蹊跷吗?”

  傅清言细想这几日,秦婳染确实是有些反常,以往她总是会亲自带他去各处,与他说这山中妙景,然这几日,却让他留在此处切莫外出。

  “其实有些事你远比我清楚,却终究是当局者迷。那小丫头的地位在天界有多高,她的妒忌心便是有多强,本座犹记百年前,那小丫头为与一位小仙争夺一把人家祖传的宝器,竟是生生将人打下九重天灰飞烟灭,你若是不信,只便亲自问她,问她身上那把灵剑是从何而来。”

  “此番说的是我妻子的事情,阁下为何提这些?”

  “本座提此事,不过好让你知道,你那亡妻命丧谁手,别到最后连个讨债的人也寻不到。”

  说罢便是再也没有出声,傅清言怔愣在原处,不多时,便是听见脚步声轻轻传来。

  楚瑶依旧是走失时的那件衣裳,傅清言记得自杨风下葬之后,她很久不曾穿过,却偏是在与他言语缓和的那一日穿上,那时候他便觉得不对,却还是没能阻挡她离开。

  “楚瑶。”傅清言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路,那女子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毫无生气。

  他忽而想起有一日对弈,杨风险胜一局后,眉宇之间尽是得意之色,而后便谈及了与楚瑶的婚事。

  “她话不多,可一双眼睛却是生的灵动,我也最是喜欢她那双眼睛。”

  “杨风?”她伸出手,渐渐摸索过来,在触及傅清言脸上之后,便轻轻收了回去。

  “楚瑶......我是傅清言。”

  他抓住楚瑶的手,而对方却只是动作一顿便挣扎起来。

  “傅清言,你还嫌害我不够吗?我已经死了,你为何还不放过我,你要折磨我到何时?”

  傅清言放开她,看她跌倒在地正欲扶她,却见黑雾中出来两人,拉扯着将她带走。

  “善恶轮回终有因果,傅清言,你害我夫君身死,令他满门不留一个活口,我且看着,看这上天,何时会报应到你身上。”

  她话音刚落,黑雾便是散尽,傅清言想要伸手去抓,却只触到冷硬的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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