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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双月


  广州圣玛丽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两道浓妆淡抹的身影正在拖拖拽拽。把人往前拖的是宋月儿,而被月儿怂恿的,用后脑勺想也知道是薛凝露。她梳着两条翘辫子,脸上略微施了粉黛,但涂抹的胭脂远不及她自带的红晕,为双颊映上恰到好处的娇羞。“我还是不去了吧,我去了能说什么啊。”凝露一路上都在打退堂鼓,虽然被月儿软磨硬泡地‘诱骗’到了病房门口,但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还是叫她畏缩不前,只想在走廊尽处默默等着月儿的回信。

  月儿也不再劝她,只身一人推开了王牧尘的病房门,正在阅报的王牧尘抬头,怔了怔,并没有想到和自己只有数面之缘的宋月儿同志会跑到医院来,况且自己受伤的消息并未走漏,也不知她哪来的顺风耳,竟也听闻了,还能露面来瞧瞧他这个革命同伴。

  所以王牧尘放下报纸,以故作镇静的眼神朝月儿瞥去,问,“不愧是优秀的情报员同志,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嘛,连我住院都知道,说说,是谁向你泄露了情报?”

  月儿完全不理会他有意拿捏的腔调,只向他一步步走近了,往床尾一坐,并不急着开口,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薛大小姐一口一个赞许的‘有胆有谋’的青年。不过,就算凝露把他吹捧上了天,在月儿眼皮子底下,这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人依然还是初见时平平无奇的模样。“我可不是代表组织来慰问你的。”月儿性子直,也没打算给他出哑谜,只想着凝露还在医院走廊等着,等待的心情如何,她等了五年有余,自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她的策略是单刀直入,要叫这傻小子明白遇上一个少女情窦初开,倾心相付,他是何等的幸运。

  月儿顿了顿,勾身探近了他,又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你自己怎么受的伤,你还不清楚嘛,我今天来看你,确实是有个问题想问你,顺便看看你伤得重不重,什么时候能恢复。”

  王牧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不及回答什么,且听门上‘咣’地一声响,像是什么不速之客火急火燎地破门而入了。月儿和牧尘双双侧首去看,入内的竟然不是守在外边的薛凝露,而是拎着一袋不明物体的陆时予!月儿有些惊诧,自然而然地瞪了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来干嘛啊?”

  “我怎么不能来,都是革命同志,我来看看受伤的尘哥有什么错。”陆时予堆着笑,死乞白赖地扬了扬手中准备的水果,“我给尘哥买了点李子,受了伤吃水分多的水果好,恢复快。”

  月儿和时予四目相瞪,心里各自藏着小九九。依月儿勾身挨近王牧尘的体态判断,她对病榻上的王同僚或许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否则为何瞒着惟民舅舅,瞒着他,偷偷摸摸地溜至医院看望,要不是他发现了她潦草记在本子上的地址,当机立断地决意过来瞧瞧,说不定两人已经郎情妾意,互诉衷肠了,倒是把他远远忘诸于脑后。他陆时予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也许比不上谦谦公子杜若愚,难道五年的相濡以沫竟还不如只与月儿有过几句话的交集的王牧尘吗?!

  月儿撇撇嘴,猜不透陆时予搭错了哪根弦,屁颠屁颠地来医院献什么殷勤,还口口声声喊人家尘哥,喂,他好像和自己口中所谓的尘哥只有过一面之缘吧,要不怎么说陆时予是天生的厚脸皮。此时他从天而降,愣是把她原本打算一气呵成的问话搅乱,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拖油瓶!

  王牧尘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月儿的造访就已然叫他诧异了,听她的言语倒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看望病人,可半路杀出个陆时予,看两人的神态,似乎各怀鬼胎,这就叫王牧尘愈加不明所以了。

  到底是月儿先开了口,“既然你水果都买了,那就拿去洗洗,咱们这位病人体虚,正好需要补补。”

  月儿支开陆时予的意图很明显,但时予有些不情不愿,嘴上嘟哝着,“就知道使唤我。”脚下却也是顺从地朝外走,只恨不能把耳朵留下,听一听月儿和王牧尘之间的私密话。平日里有些毛躁的月儿这会子倒是沉得住气,直到时予的后影消失殆尽,才吞吐着欲启齿。

  陆时予晃荡着手中的李子,满心满脑都是忿忿不平之气。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中,他有意挑了李子买,不但是因为便宜,还因为买之前他且尝了一个,差点没把大牙酸倒。小贩见他酸得簇了眉头,还以为这单生意要泡汤,没想到陆时予竟一连抓了十好几个上秤,脸上还乐滋滋的,倒叫小贩心疑,或许是遇上了个脑子不大好使的主儿。

  医院走廊的拐角就是水房,时予不紧不慢地踱步入内。本来这一趟他只为刺探敌情而来,眼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留着月儿和那小子独处,自己还巴巴地为他洗水果,任劳任怨。时予越想越气,解开袋子以后也没去拧开水,眼瞅着手边有一盆不知作何用处的水,索性就把袋子里的李子一股脑儿地倒入那水中,胡乱揉搓了几下了事,心下想着的只是马不停蹄地回去,断不能再犯糊涂,叫王牧尘近水楼台先得月。

  病房中,月儿确实和王牧尘相聊甚欢。月儿本打算开门见山,被陆时予一打段,话题有些接续不上,所以只能拉扯一些别的话头,大致问了问王牧尘是如何受的伤。王牧尘好像不太想提这个,只回说是不小心吃了一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怎么听说大头你是英雄救美呢?”月儿不依不挠,非要把话往这上绕。

  王牧尘羞赧地露齿一笑,两颗虎牙若隐若现,却是比他正儿八经的模样可爱许多,“月儿你听谁说的。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看见人家姑娘有危险,帮了个小忙而已。”

  姑娘?月儿揣摩着王牧尘的用词,想着莫不是他自己也闹不清救的是谁家的小姐,可怜凝露已芳心暗许,他对她却只有个模糊笼统的‘姑娘’印象。依月儿的性子,再不能这般兜兜转转了,她直言道,“什么小忙,你救的那个姑娘都已经爱上你了,别告诉我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王牧尘明显一怔,要说不知道当然是假的,薛家小姐薛凝露可是粤城名媛,虽说是旧式贵族的闺中小姐,但受的也是新式教育,所以当日城外受难,她的谈吐举止皆落落大方,也是实心实意为自家小厮着想,才不想大动干戈,宁愿自己被绑。不过月儿快嘴吐露出的‘喜欢’还是叫他始料未及。他大有些慌神了,只回说,“我知道他是薛家的小姐。”而后,没入沉静。

  “所以你呢?你喜欢她吗?”年纪尚浅的月儿也不太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或许就如她对若愚哥哥那般,分别之后总念着再见。并且双向的喜欢才是对的吧,否则一个人的执念,终究是伤人伤己的利器。所以月儿表现得咄咄逼人,只想一窥王牧尘的内心,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如果他也喜欢凝露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他表现出一星半点的犹豫,凝露对他的倾慕也就失了意义,她可是要好好给凝露洗个脑,叫她别再一腔心思错付。

  可王牧尘就是犹豫了,不仅犹豫,而且回避,竟直接答非所问,“我知道你和薛家小姐是同学,那天她回去之后没有受到惊吓吧,虽然有惊无险,但对于她那样养尊处优的闺门小姐来说,以后出门还是多加小心才是,现在世道这么乱……”

  “王大头,你不喜欢人家就算了,东拉西扯的干什么呢。”月儿气急败坏,“还叫什么薛家小姐,她有名字,她叫薛凝露。”看来凝露选择不露面是对的,否则听了王牧尘如此的言语,岂不是拿刀在她心口上戳一个窟窿,并且还不是一刀毙命的那种。

  月儿‘噌’地一声站起,扭头就要走,被王牧尘伸长胳膊扯住。恰遇陆时予洗好了李子折返,猛地撞见月儿一脸不悦而王牧尘前倾去拽她,也不管什么前因后果了,只觉得是王牧尘这只癞蛤蟆勾着脖子想吃天鹅肉,一言不合还直接上手!陆时予压抑的怒气砰然上涨,大喝一声,“王牧尘你干什么!都已经受伤住院了还不老实本分一点吗?都是一个组织上的人,你这样强行扭瓜不会甜的,还会叫别人看笑话。”

  月儿回头和王牧尘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扑棱一笑。王牧尘松开了拽着月儿的手,在时予大步子冲上之前,开口道“月儿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只有组织和北伐,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问题。而且我觉得凝露也只是一时冲动才会误以为自己喜欢我。不如把这个事情晾一晾,等她冷静下来想清楚了,也就没事了。”

  月儿点点头,于凝露而言,这也许是最好的回答。陆时予止步原地,什么喜欢,什么凝露,此时他的脑子有点乱,心下无疑又大大松了口气。直到月儿啼笑皆非地瞄了他一眼,说,“你那个脑子成天想些什么呢,什么事情都没闹明白就跑来医院凑热闹,我是来替薛凝露问问题的,问完就回去。”

  陆时予自知莽撞,搔了搔扎手的寸头,又见风转舵地改口喊了尘哥,道,“李子洗好了,你要不要尝一个?”王牧尘倒也不客气,朗声说着‘好啊。’就要伸手来抓,陆时予忽然想起这袋李子酸不拉几,况且还是用闲置的水洗的,万一再叫王牧尘吃了拉肚子,月儿断不能饶他,眼下只能见机掏出一个李子,用袖子随便擦了擦,一口塞进自己嘴里咬下去,那一口酸涩差点没叫他蹦出泪花来,“哎呦,买上当了,这个李子也太酸了,你们还是别吃了,我去给扔了。”

  陆时予且说且朝门口退走,这自导自演的戏码,可算是自食酸果了。

  上海,杜宅。

  一辆轿车轻快地驶来,在遇到大铁门的阻挡后才渐渐放缓了速度。铁门姗姗拉开,为小轿车让了行,而车内后座上一男一女谈笑风生的模样也才有机会叫在此地守株待兔了一整天的雪奈子看清。

  是他,果然是他。雪奈子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积压心中多年的秘密被掏出,她早就听闻杜家和革命军有联系,虽然杜家的老爷子是个遗老,对各种政变,革命都深恶痛绝,但他毕竟老了,管不了太多事了。杜家明面上是杜若愚掌家,可实际上他大权旁落,里里外外都是大小姐杜芷曦垂帘听政。小车后座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正是她,三十八岁,还算是风韵犹存,在社交上也是一把好手,比如此时坐在她身侧的男人,一身戎装且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无需冲锋陷阵的军中高官。

  两人的举止可谓亲昵,甚至在车内也举着高脚红酒杯碰撞,笑得热烈。雪奈子冷眼看着这一切,为这个一闪而过的画面默默地攥紧了衣袖。

  这天回家之后,雪奈子主动寻拓也说话,倒是叫她的日本养父喜出望外。之前的三天,雪奈子如行尸走肉,买菜,洗衣,做饭,画画,这些她该做的,依然一件不落,但却闷声不响,冰冷得像是昏睡的植物人。拓也知道,他左右不了雪奈子的想法,如果她不想去杜家,就算果真逼着她去,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这三天,拓也绝口不提去杜家的事,也不再对雪奈子动辄得咎,两人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就等有人先开口。所以雪奈子轻轻唤拓也‘父亲’的时候,他旋即热切地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说吧,父亲认真听着。”

  雪奈子忽然垂首,她很少这般犹豫再三,支吾不言。拓也明白了,她以一句‘父亲’作为开场白,恐怕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他皮笑肉不笑地扁了扁嘴,以退为进,“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杜家,那就别去好了,以后还是画你的画,有你在,我也饿不死。”

  雪奈子抬头,她的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只微微眨眼,就能扑棱下落,“父亲,我想好了,我去杜家,以后我就是宋月儿,不再是福田雪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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