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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杨嗣昌的终局(五)【第三更】


  沙市在当时虽然只是荆州的一个市镇,却是商业繁盛,在全国颇有名气。清初曾有人这样写道:“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凑,繁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

  因为沙市在明末是这般富裕和繁华,物资供应不愁,所以杨嗣昌将他的督师行辕设在沙市的徐园,也就是徐家花园。

  他当时只知道襄阳失守,襄王被杀,而对于洛阳失陷的消息还是得自传闻,半信半疑。关于襄阳失陷的报告是在出了三峡的船上得到的,接到襄阳失守的报告,他对“剿贼”军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绝望。

  在接到襄阳的消息之前,左右的亲信们就常常看见他兀坐舱中,或在静夜独立船头,有时垂头望着江流叹气。出了三峡,得到襄阳消息,他几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时候,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左右亲信们都以为他已经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岁生日。行辕将吏照例替他准备了宴席祝寿,但只算是应个景儿,和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不能相比,更没有找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等事。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勉强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宴席在阴郁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他明白将吏们的心情,在他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候,强打精神,用沉重的声音说:“自本督师受任以来,各位辛苦备尝,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贼军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阳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偾事,实非始料所及。两载惨淡经营,一旦付之东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们当谋再举,以期后效。诸君切不可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本督师愿与诸君共勉!”

  他退回处理公务和睡觉的花厅中,屏退左右,独坐案边休息,对自己刚才所讲的话并不相信,只是心上还存在着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

  因为他吩咐不许有人来打扰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静,只有一只小鸟偶尔落到树枝上啁啾几声。他想仔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思绪纷乱。

  一会儿,他想着皇上很可能马上就对他严加治罪,说不定来逮捕他的缇骑已经出京。

  一会儿,他幻想着皇上必将来旨切责,给他严厉处分,但仍使他戴罪图功,挽救局势。

  一会儿,他想着左良玉等大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而四川官绅如何百般抵制和破坏他的用兵方略,对他造谣攻击。

  一会儿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议论哗然,纷纷地劾奏他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

  他深知道几十年来朝野士大夫门户斗争的激烈情况,他的父亲就是在门户斗争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后仍在挨骂,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门户斗争的风浪之中。

  “那些人们,”他心里说,“抓住这个机会,绝不会放我过山!”他想到皇上对他的“圣眷”,觉得实在没有把握,不觉叹口气,冲口说出:“自来圣眷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今上的秉性脾气!”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听见。几天来缺乏睡眠和两天来少进饮食,坐久了越发感到头脑眩晕,精神十分萎惫,便走进里间,和衣躺下,不觉矇眬入睡。

  杨嗣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将他定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他许多罪款。

  他又梦见熊文灿、方孔炤一起到狱中看他,熊文灿低头叹气,没有说话,而方孔炤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文弱,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啊!”

  他一惊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两个死人,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自杀。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唉,我明白了!”

  前天来沙市时,船过荆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见惠王,一则请惠王放心,荆州决可无虞二则想探一探惠王对襄阳失陷一事的口气。

  当时因忽然身上发冷发热,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杨忠拿着他的拜帖骑马去荆州见惠王府掌事承奉刘吉芳,说他就去朝见惠王。现在他仍打算亲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气,以便推测皇上的态度。

  他在枕上叫了一声:“来人!”

  一个仆人赶快小心地走了进来,在床前垂手恭立。杨嗣昌问杨忠是否从荆州回来。仆人对他说已经回来了,因他正在睡觉,未敢惊驾,现在厢房等候。

  他立刻叫仆人将杨忠叫到床前,问道:“你见到刘承奉没有?”

  杨忠恭敬地回答:“已经见到了刘承奉,将老爷要朝见惠王殿下的意思对他说了。”

  杨嗣昌下了床,又问:“将朝见的时间约定了么?”

  “刘承奉当即去启奏惠王殿下,去了许久,可是,请老爷不要生气,惠王说……请老爷不要生气,不去朝见就算啦吧。”

  杨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气地说:“莫啰嗦!惠王有何口谕?”

  杨忠说:“刘承奉传下惠王殿下口谕:‘杨先生愿见寡人,还是请先见襄王吧。’”

  听了这话,杨嗣昌浑身一震,眼前发黑,颓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作皇上的亲信大臣,养成了一种本领,在刹那间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不曾在仆人们面前过露惊慌,失去常态。他徐徐地轻声说:“拿洗脸水来!”

  外边的仆人已经替他预备好洗脸水,闻声掀帘而入,侍候他将脸洗好。他感到浑身发冷,又在圆领官便服里边加一件紫罗灰鼠长袍,然后强挣精神,踱出里间,又步出花厅,在檐下站定。

  仆人们见了他都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仍像往日一样,但是他从他们的脸孔上看出了沉重的忧愁神色。行辕中军总兵官和几位亲信幕僚赶来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么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报。

  他轻轻一挥手,使他们都退了出去。

  一只小鸟在树上啁啾。一片浮云在天空飘向远方,随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阳时的抱负和威风情况,不禁在心中叹道:“人生如梦!”

  于是他低着头退入花厅,打算批阅一部分紧急文书。

  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

  他喝过之后,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

  杨嗣昌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

  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

  但最后想了想,杨嗣昌还是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

  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

  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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