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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你不该动她。”池晏说。

        他反扭住玻菱的手臂,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地撞到椅背上。

        一声闷哼。

        她被撞得视线恍惚。

        脖子上的手指在慢慢收紧。

        玻菱很快就喘不过气来,肺部的空气消失了,拼命地要挣扎,但是根本没有用,被他死死地压制住,像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这的确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剧痛碾过神经,像毒液顺着血管,飞速地扩散到全身。又带着某种可怕的麻痹性。玻菱大汗淋漓,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唯一的感官聚集在后脑。

        池晏尽管松开了她。

        但毫无温度的枪口也压上来,抵住她的后脑。

        像是蛇的眼睛。

        她在被一条黑曼巴蛇所注视着。

        也许是真的要死了。玻菱心想。

        她一边跪倒在地上,身体僵硬,拼命地捂着脖子咳嗽,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不该怕死的。明明当她走进这个礼堂的时候,就已带着献祭一般的心情。可是为什么,当池晏站起来的时候,当他漫不经心地审视自己的时候,她依然会感到恐惧?

        池晏低垂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允许你对我做这些小动作,把你这条命留到现在?”

        玻菱捂着喉咙,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声音道:“因为你……对不起我哥哥,你心里有愧,你怎么敢杀我……”

        “愧疚?”他的声音含着笑,尽管眼里并没有任何笑意,“我杀过很多人。每一个,都问心无愧。”

        “你的哥哥,同样如此。”

        这句话成功激怒了她。

        玻菱用力地仰起头,愤怒,不甘,和不愿承认的恐惧,令她冷汗涔涔。嘴唇颤抖,仍然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反驳她,想要怒斥他的无耻和无情。可是在这样黑洞般,飓风般的俯视之下,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的身体僵硬了,仿佛在一寸寸地结冰。

        “这很公平。他拿的是卖命的钱。”池晏淡淡地说,“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你以为,他是靠什么把你养大?”

        玻菱怔怔地望着他。

        她几乎已经听不清池晏在说什么。

        手撑着地,竭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不可以。她的身体一直在抖。余光瞥到剧院银幕两边的幕布。殷红的,艳丽的,危险的颜色。像鲜血。

        她会死吗?真的会死吗?

        其实她对于死亡,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概念。

        即使在背后策划了一次次的暗杀,她从未站在前线过。她甚至很少会去看现场的视频和图像。几个人死了,几个人受了伤,对她而言,都不过是轻飘飘的数字,是纸上谈兵,是一场智力的博弈。她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就好像纳粹在行刑时的自我催眠:他们将大屠杀彻底变成了一种机械化、重复性的流水线工作。每个人都会告诉自己,我只是开歼灭机的人,我只是开坦克的人,我只是打开毒气室开关的人。我只是在执行命令。作恶的是机器,那么,我就不是凶手。

        生和死,她从未真正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直到现在。

        直到她看着池晏的眼睛。

        突然之间,她耳边又回响起哥哥的声音。

        某一天,他回到家里对她说:“跟了池先生这么多年,我还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

        而自己当时嗤之以鼻:“有什么不敢看的?他又不是美杜莎,看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但是这一刻,真正看到那双狭长的眼,毫无感情、也毫无温度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哥哥在说些什么,又在怕些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人类该拥有的目光。

        漆黑的、垂直的瞳孔,周围一圈银白的边缘,像渐渐被吞噬的光线。

        致命的黑曼巴蛇,慢慢地对她张开了乌黑的口腔。胀平长窄的颈部,发出嘶嘶的声响。

        她突然觉得很冷,冷得牙齿都要打战。每一寸关节都被冻结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晏,再一次地朝着自己倾下身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但是,我的确答应过你哥哥,会照顾你。所以我给过你最后一次机会。”

        “很可惜,你选错了。”

        池晏的一只手仍然极稳地握着枪,另一只手却在她身上搜寻。目标准确,毫不迟疑地将她藏着的窃听器扯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玻菱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击。

        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她本以为自己是黄雀,原来也不是是被虎视眈眈的螳螂。兜兜转转,还是猎物。

        猎物。血淋淋的两个字,在她的大脑里回荡着

        第一次感受到绝望。

        太沉重的绝望。就像日全食的天空,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朝着自己压下来。

        但池晏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再会。”

        地狱里再会。

        和你,和你的哥哥。

        一声沉闷的枪响。

        女孩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倒在电影院的座椅边。

        血慢慢地流出来,沿着光滑的瓷砖,汇成河流。

        池晏毫不在意地踩进了血泊里,任鲜血将鞋底弄脏。

        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去。

        指尖又轻轻叩了叩扶手。他抬起头,专注而平静地望着面前静止的大银幕。

        “开始吧。”他说。

        银幕上的光线慢慢像潮水一样褪去了。

        9十分钟如此短暂。

        后期都还没做完,当然也没来得及加字幕和演职员表。但池晏并不知道。

        他还在耐心地等待着画面上出现那一行熟悉的字:

        「导演」

        「陈松虞」

        但是大银幕已变成一片漆黑。

        阴影里似乎藏着什么人。

        影片结束时最后的对白与静静流淌的吉他旋律,温情脉脉的流行的云,遮盖住了脚步声与轮椅滑动的声音。

        但池晏像是根本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见。

        或者说,他早就清楚,自己并非这放映厅里唯一的观众。从影片开始的那一刻,就有人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和他一起观看这部电影。

        所以他只是坐在原地,懒懒地凝视着银幕。

        指节又无声地敲了敲椅背。

        银幕又亮了起来。

        重新播放。

        再一次,他欣赏着影片的第一个镜头。

        那是一个平移的长镜头。

        镜头调度极其考究。俯拍的角度,金红色的人造光,笼罩着黑夜里的房间。迷离的光线勾出三个男人的轮廓,石家父子和沈妄,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但是离开时,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画面构图本身,暗示了他们最终的命运:有人走向黑暗,有人走向光明。有人走向死,有人走向生。

        但真正的神来之笔在于:画面上还交叠着一幅诡秘的画。目眦欲裂的兽,无情地啃咬着雪白的后背。这正是那幅邪恶的刺青,农神食子。如同恶魔鲜红的符咒,浓厚,粘稠,占满了整个银幕。

        只是此时此刻,银幕画面的一部分,却被两道煞风景的人影挡住了。

        两个人站在银幕前,直勾勾地望着池晏。

        一个扶着轮椅。

        一个则端在轮椅上。

        血红的符咒,起起伏伏地,印在他们的脸上。这一幕实在是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甚至比身后的电影本身更具有视觉冲击力。

        因为坐着的男人,有一张恶鬼一般可怖的脸。伤痕累累,像是被烈火焚烧过,被毒虫啃噬过。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也极其沙哑、僵硬,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电流。

        原来那并非他自己的嗓音,只是一副机械人工声带。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我们的过去。”机械声带一板一眼、毫无起伏地说,“池晏,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满口谎言,大言不惭。”

        池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部新电影,一幅有趣的作品。

        良久之后,他才轻轻笑道:“我最亲爱的弟弟,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历史,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伎女。”

        在听到“弟弟”这两个字的时候,松虞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她并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震惊,反而十分冷静地对坐在监控屏幕前的人说:“声音关掉吧。”

        黑客希尔原本正一脸吃瓜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这时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十分困惑地发出了一声:“啊?”

        松虞轻声道:“这是他的私事,你不会想要听到的。”

        希尔一个激灵,终于反应了过来:“哦、哦!好的!”

        他眼疾手快地关闭了监听功能,只把摄影头继续开着,屏幕也放到最大,以防万一也不会再有万一了。局势已定,大票人都在外面守着,只等池晏的最后信号。

        他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难怪呢,我还在纳闷,池先生怎么不在这个轮椅怪人刚现身的时候就抓住他,偏偏还要等他看完电影。”

        “……原来是因为他们还有悄悄话要说啊。”

        松虞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

        但她在心里纠正了希尔:

        因为,他们都是这部电影的一部分。

        此刻,当银幕上的沈妄和石青在对峙的时候,银幕下这对昔日的义兄弟,也在做着同样的事。甚至于,连输赢的结果都一模一样。

        电影与生活,在这一刻重叠。

        真与假的命运,归为一体。

        松虞终于明白,为什么池晏要选择以一场电影试映会作为诱饵。

        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谁。

        而他的弟弟一定也和他一样,在等待着这部电影的到来。等待着回忆的幽灵,重新照进现实。

        以此为名义,他才必定会上钩,从幕后走出来。

        她同样也明白了这场阴谋最完整的一环。

        新型毒药,生化药人,甚至于她曾在首都星贫民窟撞到的那位贩毒的大佬曾门这背后都是同一个词。

        毒品。

        而他的弟弟就是一名毒贩。

        事到如今,其实松虞并不在乎这背后的事情:现实中的石青,当年是如何侥幸地活了下来,处心积虑、蓄谋报复;而池晏又是如何终于察觉到他的存在,再一次击溃他。这两兄弟现在在说些什么,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旧日的恩仇要了结。

        这些都与她无关。

        松虞的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想法:

        其实她早就该想到的,不是吗?

        池晏。

        沈妄。

        这部电影所拍摄的,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可笑她最初动念来s星的时候,还抱着这样天真的初衷:她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她想要了解他。

        原来她早就了解过他了。

        原来池晏早就将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地,摊开在她面前。

        原来松虞在公爵府花园读到这个剧本的一刹那,她所产生的那种悸动,根本是因为

        这就是池晏。

        字里行间都是最真实的他。是那个被地狱之火焚烧成灰的灵魂,在向她发出呼救。

        其实松虞并非没有怀疑过的,他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他最真实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可是心底里总是有个声音,在阻止自己想下去,在阻止她发现那个最后的真相。

        或许这才是松虞最后的自我保护:

        因为,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也会万劫不复。

        她再也不能离开他。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池晏甚至根本没有离开过那个座位。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寂静的礼堂里,这对兄弟最后究竟说了些什么。监控录像里所看到的,也只是近乎于静止的黑白默片,又悄然地被关上。

        当其他人终于冲进去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两具尸体,和一个静静坐着的男人。

        他用一颗子弹,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噩梦。

        电影还在继续。

        池晏摸出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

        “收拾一下。”他淡淡地吩咐道,“我再看一会儿。”

        让最顶尖的杀手代班清洁工,这是只有池晏才能发出的命令。但其他人毫不迟疑地照做了。他们安静而高效地将礼堂收拾得很干净,又无声地离开了。

        空气里甚至闻不到一丝血腥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她也拉开椅子,嘎吱一声,坐到了池晏的身边。

        松虞并没有看他。

        她也直视着前方,安静地看电影。不知又过多久,才平静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奇怪的是,池晏竟然也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说过了。”他笑了笑,“只是你没有听见。”

        “那就是没有说。”她终于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银幕的微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一样。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如此耀眼。

        而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用摄人心魄的眼,凝视着她。

        “嗯。”池晏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我就是沈妄。”

        停顿的瞬间,松虞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但接着他说出了答案。

        而她高悬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所以,他就是沈妄。

        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主角。

        没有哪个导演会不爱自己的主角。

        她听到自己说:“好。”

        那声音是如此之轻。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吻。

        温柔的,绵长的,但亦是充满倾略性的。

        究竟是哪一刻开始,谁先凑近过来,谁先撬开了对方的唇,好像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她甚至不记得是自己主动跨过来,还是池晏捞着她的腰,又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指抚摸她颈项上的曲线,又沿着她的脊背,慢慢地下滑。

        放映机的银色光线,投射到她雪白的皮肤上,像大片大片绚烂的刺青。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她像是深海里的幻觉,像是大雪里的鸿羽,像如梦如幻的镜头,像从银幕上跳下来的,只属于他的开罗紫玫瑰。

        太美好了,所以不会是真的。他从未拥有过。

        但是这一刻是真实的。

        她的温度,她的声音,她柔软的睫毛,她落在他喉结上的吻。

        当她凝视着他的时候,那双氤氲的眼睛,就是这世上最后一台摄影机。摇晃的镜头,匆匆一瞥,望进他灵魂深处,靡丽的万花筒,最迷幻的霓虹灯影。

        某一瞬间,松虞俯下身,贴近池晏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那是凶猛的,近乎疯狂的跳动。和她一样。他们永远都在同一频率。

        她曾经是那样地痛恨基因。

        可是基因究竟是什么呢。

        生死关头的共感,灵魂深处的共鸣,这也是基因吗?

        对一个人最真切的感知,最深入骨髓的渴望,这也是基因吗?

        她不能再去思考。

        某一天,池晏曾经问过她,什么是她的信仰。

        那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电影。

        那么,她也曾将自己的全部都放在了这部作品里。

        她是如此竭尽所能地去理解一个人,去感知他,去塑造他。再没有谁曾经与她这样靠近过。从身到心。

        而此刻,这个男人跳下了银幕,与她紧紧相拥。

        她的电影,她的角色,将永远都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推歌了!

        本章结尾可搭配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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