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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听雪


  窗外,细雨如绵。林紫夜慵懒地靠在窗沿,榻边便是两炉火盆,不时发出清脆噼啪声。

  “醒了?”

  孙原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甫一回头,便看见他托着一到食盘缓步而来。虽未到眼前,香气却已经四溢。

  她晨起未及梳妆,一头发如墨瀑,眼神惺忪:“我睡了多久?”

  “有近五个时辰,现在已是辰时。”孙原到她榻边坐下,将食盘放在案几上,“尚好,未曾过了用早食的时辰。”

  林紫夜转过头来看着那食盘:一碗小米粥,两碟腌菘菜,一碗汤饼,三块胡饼子,还有一小碗葱蒜末泡制的酱,还有几片人参熬出来的甜汤。

  “一看就是你亲手做的。”林紫夜起了身,孙原给她披上外衣,把薄被围在身侧,再取来靠垫靠在窗沿,扶着她做好,再把小几并食盘放在榻上,这才开始用餐。

  林紫夜四处望了望,问:“然姐呢?”

  孙原停了手,看了下窗外:“喏,在湖边。”

  湖边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以隶书写下苍劲二字:

  问情。

  她白衣如雪,静立湖畔。一头秀发闲散似地披在两肩,直落腰际,竟是晨起未梳妆的模样。

  百丈湖泊,清风摇曳,涟漪晕散。

  一把纸伞轻轻将她遮住,背后便听见管宁那恬静的声音:

  “姑娘,湖边清冷,况且雨还在下,春雨伤寒,还需注意身体。”

  她回头一望,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微微笑意:“多谢幼安先生挂怀。”

  两道身影对面而立,管宁素衣白衫,看见她发梢零落,些许水珠犹挂在上头,晶莹剔透。

  听雪楼外白衣相照,问情湖畔细雨缠绵。

  那两人衣冠皆胜雪。

  管宁低眉垂目,淡淡声音格外恬静:“听雪楼外不能看见雪落,却看见姑娘白衣似雪,倒是幸事。”

  “幼安先生拘礼了。”

  心然微微颌首,三千青丝烟雨朦胧,有如天仙落尘,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他微微侧身,示意心然离去,只是却不曾停了话语:“姑娘和青羽公子,可谓人间绝配。”

  “是么?”

  心然缓缓抬步,道:“先生倒是有心了,妾身与青羽只怕是都不曾有这般心思。”

  “姑娘名字想来不是真名。”管宁目光移向别处,却是生生转了话题,“不知可否有什么寓意?”

  “也没什么。”心然道:“岁月随心,终是淡然。少年时有几分愤世嫉俗,便取了这个名字。贻笑大方了。”

  “岁月随心、终是淡然。”

  白衣如他,轻轻反复念叨一句,眉宇却是舒展出一丝笑意:“既然是世事随心,姑娘又岂能看不出青羽公子那般心思?”

  “先生。”

  她住了足,看向他,反问:“为何突然相对妾身说这般话?”

  “无他。”他依旧是淡淡笑意,“不过是看不得你们这般辛苦罢了。”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看着二楼上隔窗相望的容颜。

  孙原缓缓收回目光,拈起一块油饼吃了下去。

  林紫夜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般把饼子吃下去,不禁笑了笑:“这饼子是与众不同么?竟然吃得这般快。”

  “只是觉得惊奇。”孙原挑了挑眉道:“管幼安藏了一瓮素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便拿来用了,烤得恰到好处,倒也酥脆。”

  “他不是还有个园子么?”林紫夜指了指屋子东北角,“养了一园子药草,还种了一片葱姜蒜,难为他这个青州儒宗了。”

  孙原知道她所指的乃是听雪楼外东北角的一处药园,不过看着那园子时间不长,估摸着也不过半年光景,能养成这般,确实能看出管宁花了心思。

  正说间,便听见门外太史慈的声音传来:“姑娘可曾醒了?方便打扰否?”

  林紫夜看了一眼孙原,朗声道:“请进吧。”

  门外太史慈知道孙原在内,却是踌躇了一会,方才推门进来。结果便是瞧见林紫夜披散着头发缩在被子里,连忙低了头,拱手道:“见过二位。”

  “可是令堂醒了?”林紫夜也不回礼,径直反问道,“神态如何?”

  “姑娘说的是。”太史慈垂着头,也不敢抬起来,连忙道:“家母已经醒了,看神情已是好了许多,说是要出去走动走动。”

  林紫夜看了一眼外头,答道:“春雨寒冷,让令堂不必出去了,屋内走动走动,加半碗的食量,等到雨过天晴,多晒晒太阳就好。”

  “慈晓得了。”太史慈又低了低头,“多谢姑娘。”说完,便头也不回,径直出去了。

  林紫夜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摇头道:“这世间的人都被那些俗礼拘禁着,当真是无趣。”

  孙原拿着粥碗的手猛地顿住,他眼前的一碗清粥突然仿佛千钧之重,竟令他有几分拿捏不住了。

  冷不防林紫夜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抬头,便直视那一双清澈眼眸,心底竟然有几分躲闪之意。

  “你怎么了?”林紫夜臻首轻歪,“莫不是觉得我太过随意了?”

  “你是在说笑?”孙原反问,一时间笑意不止。

  林紫夜端着汤饼碗,淡淡道:“你现在又不是什么穷小子,好歹也是一方大吏,难不成还像我一样,这般肆无忌惮?”

  孙原“哈哈”干笑两声,话却梗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紫夜看着他模样,伸出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掌,轻轻握住孙原的手:“青羽,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和然姐都不会离开你。”

  “我知道。”孙原勉强咧出一丝笑意,在林紫夜眼中却是万分的痛苦。

  若你……不曾向那个人许下那般诺言,如今,想来会快活许多罢?

  “你……”林紫夜顿了下,淡淡道:“那件事,我还不曾与然姐说,你也无须有什么负担,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了。”

  孙原抬眼看着她,手上微微紧了紧,点头:“好。”

  林紫夜看他模样,不禁笑了笑:“待到了邺城,我和然姐便不住在你的太守府里了。”

  孙原皱眉:“怎么?”

  “一来是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二来……”

  她捧着碗,慵懒地靠在窗边:“我喜欢这般清闲自在,一庐药园,一池春水,便够了。”

  “好。”孙原笑了笑,“到了邺城,我给你们选地方。”

  湖畔心然望着这新立的石碑,淡淡道:“妾身想不到先生竟然径直取了‘问情’这名字。”

  管宁收了伞,脸上瞧不出表情,却能听出温和:“世间情是何物?古来之问,亦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白,雪既然能听,情为何不能问?”

  心然的目光停留在那两个古朴的篆书上:“先生颇有庄子逍遥之意。”

  管宁是青州儒宗,今古文经兼修,却是自成一派,自在惯了,而问情二字却是以篆书所写,以心然聪慧,已经看出管宁心思了。

  管宁淡淡道:“宁区区后生,岂敢自比先贤。”

  “先生剑意却好似并不在此,反而……多出几分忧郁之意。”心然反问,“先生心思,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管宁眉间一挑,心中已有赞叹:“姑娘果然‘知音’之人。”

  “知音自是不敢当。”她看着他,浅浅一笑,“只是能听出些……不同的声音。”

  “知音难觅,宁已是庆幸。”

  “这人世年华,若是能得一二知音,泛舟五湖,自得逍遥,亦是乐事。”

  她怔了一怔,蓦然垂下首去,淡淡道:“难怪先生如此,听雪之楼,未名之湖,独立于尘世之外。”

  管宁望着她神情变幻,心中闪过诸般念头,便微微颌首道:“许是年华,允我逍遥。只是宁身处红尘,如何能脱离红尘之外?”

  心然望向他身后的白楼,反问道:“先生所指,可是青羽来访?”

  “公子青羽不来,自然也有他人来。”管宁一笑置之,“总比司马水镜找上门来好些。”

  “司马水镜?”心然心中一动,“先生说的可是水镜先生司马德操?”

  管宁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正思索他这般意思,便听到他声音传来:“姑娘这般人物,本该是脱离红尘,方外之仙。奈何入了这滚滚红尘,公子青羽想必……”

  他目光流转,那“奈何”二字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世人,几人不奈何?

  她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许是年华,允我逍遥……这世道,当真能让人逍遥么?

  孙原端着食盘推门出来,正见厅中郭嘉一人枯坐,面向雨后初阳,墨衣如渊,深邃宁静。

  “奉孝今日好雅兴。”

  他穿过他身后,轻步缓身,耳听得他淡淡地说道:“并非雅兴,不过今日闲了。”

  连日奔波,只求见得管宁,一问张角破绽,如今却这一字“闲”,却说出来多少意思。

  他驻了足,看着郭嘉背影,一动不动。

  “心里事太多终是不妥。”他微微侧脸,眼角余光仿佛已看见紫色衣角,“你说……嘉是否还需再出‘梦境’?”

  紫色衣衫沉静如冰,他淡淡摇头,低声道:“我的梦境,必不是你所想见到。”

  “是么……”郭嘉回过头来,迎着晨曦阳光,声音亦是淡然:“可嘉觉得,嘉终有一日能够得见你心底模样。”

  孙原轻轻一笑,只是重复了那一句话:“我的梦境,必不是你所想见到。”

  “嘉……拭目以待。”

  他的笑,他的剑,他的心,一如他的墨色衣衫,深邃难窥。

  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散,独坐的人低声自语:

  “孙青羽……你的心里,究竟藏着多少可怕的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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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光洒落,问情湖水碧波荡漾,熠熠生辉,倒映两人身形模样,泛成涟漪。

  管宁望着水面荡漾,道:“人视镜,可以得见自己。可这镜中模样……可否就是真正模样?”

  弦外之音,竟与郭嘉一般,直接利落。

  “先生……”心然侧脸,已收敛笑容:“可也是在想青羽么?”

  “公子青羽……终是特别,让宁思虑。”管宁依旧风姿卓约,落拓白衣,话音淡淡道,“他这般痛苦,又是如何支撑着这整日笑颜?”

  “过去事——”

  他的声音将落,却被清脆冰冷的声音打断,那悦耳音色如今带着些许不悦,“已零落成泥,这人心难测,如涟漪泛影,谁又能看得清?”

  “善恶对错皆是人本心本性,再是模糊也还是个人形。”

  管宁冷不防说出这一句,心然黛眉轻蹙,衣袖中的白皙手掌已悄然紧握。

  “人生来便纯澈如湖水一般,经历这几十年人世,便再难纯澈……”他声音淡然,仿佛闲云野鹤,世外眼神看穿这千百年沧桑,“可是公子青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便如此模样,宁不得不担忧几分。”

  “先生看得透彻。”

  容颜再笑,管宁瞧着,却是多了几分勉强。

  两个幼女,在这般混乱世道里,又是如何将这个少年拉扯起来的?

  两个人突然间都静了下来,许是胡思,许是乱想,迟迟没有言语。

  良久之后,才听见他又缓缓问道:

  “陛下……培养公子青羽许久了罢?”

  “在先生看来……许是如此罢。”

  她的眉宇间,自此带了淡淡伤色,管宁望着那绝美容颜,猛然间本如止水般的心境好似被一股气息轻轻感染。

  她的心,是感伤,亦或是迷茫?

  可他仍是感觉到,那浅浅伤色下,是磐石铜铁般的坚强。

  当今天子年幼时便经历了朝堂血洗,他培养的这颗棋子,该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目光轻落,眼前这柔弱如水的女子,承受了太多太多。

  “上善若水,姑娘担当令宁钦佩。”

  心然眉头轻展,嫣然一笑:“先生谬赞,众生皆一般,谁又能善于谁。”

  “这人间是非,谁能说得清?”

  管宁颌首,正欲再张口,却听见那脆耳声音:“先生,我们回去罢。”

  她背影如月光云雾,一步一步缓缓离开这座湖畔。

  管宁回头看着新刻的石碑,突然笑出了声来。

  这世道已经如此,来得是张角、司马徽亦或是孙原,本无区别。

  他,到了该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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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宁缓缓步入竹楼,便一眼瞧见邴原与王烈。

  邴原眼见得管宁进来,便拱手笑道:“幼安兄,可有所思所感?”

  那白衣隐士轻看一眼他,反问:“敢问根距,原当何所思、何所感?”

  邴原笑道:“与心然姑娘这样的人间仙子共语,想来自有收获。”他眉眼间自有一股神采,便是管宁也不得不暗暗赞叹,与孙原、郭嘉这样的人共处一处数日,便是北海第一等的人物邴原竟然也带了几分轻快气度。

  管宁虽是知道邴根距本心不变,却不得不提点一句:“根距一去颍川,习气竟是变了。”

  邴原眼中神色一变化,摇头道:“幼安若是将邴原看成那般人,岂不辜负昔日共读之情?”

  王烈看着他俩人打着机锋,不得不苦笑道:“幼安,当年已经赶跑一个华子鱼,今日还要赶走根距么?”

  管宁神情丝毫不见变化,道:“宁便是不赶,根距便不去魏郡么?”

  听得这般言语,邴原与王烈互视一眼,不由同时笑道:“当世不与郭奉孝语,不知人之不羁;不与管幼安语,不知人之清正矣。”

  眼见得管宁仍是面不改色,邴原只得收了笑容,换了一副凝重脸色,道:“不瞒幼安兄,适才原与彦方兄同荀公达谈论了几句,觉得他所言非虚。北海……当真不安全。”

  “荀公达本当有这份见识。”管宁淡淡道:“数十万饥民北上,颍汝不可免,北海岂能独免?”

  荀攸的身影出现在邴原和王烈身后,拱手道:“不才浅见,得幼安先生认可,亦是幸事。”

  管宁还礼:“公达高士,宁不敢占先。”

  荀攸嘴角划起一抹笑意:“如此,幼安先生要离开北海了。”

  “自然。”管宁点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荀攸又问:“可有去处?”

  管宁突然笑了,一抹淡淡笑意挂在嘴角:“宁本意渡海北去辽东,如今公子青羽端坐于听雪白楼之中,宁不去魏郡恐不得矣。”

  荀攸、邴原互视一眼,笑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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