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善人碑(五十八)
金老爷子最是爱与冯江两岸名声虽然大,但名气不太好的那些江湖人物为难,他的弟子们也都是通过杀这些名气不太好的人成名。
一伙人之中的头领与金老爷子不共戴天,其余人对他也绝无好感。武林中正邪难以两立,是以这些本来要去小曹宽家中抢夺财宝的人,一听说有杀金老爷子的机会,都不曾过多犹豫。
他们过得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对人命毫不看重。可怜金宅中的那些无辜的女眷仆役,被这伙人杀得一个不留。
将整座大宅子屠得快没了活口,这伙人才谨而慎之地围住金老爷子的屋子。打的就是如果斗不过,耗也要耗死这么一个老头子的主意。
烛台上的蜡烛摇摇曳曳,那微弱的数次险些被吹灭的烛火,旁观了这整整三个时辰的搏命剧斗。
金老爷子冲不出去,能帮忙的几个徒弟都不在,剩下的也不用叫,叫来也是白给。他一人应付几十个好手,给人团团围在中心,仍旧毫不慌张。
再等个十余年,恐怕早已在土里烂掉的老人,身影飘忽如鬼魅。在一堆刀枪剑戟、铁锁链锤拉出来的劲风中翻飞来去,毫无滞碍。
“老东西真是有几把刷子!”
金老爷子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几缕已经灰白的头发散在额前,形容狼狈,但身上却未负伤。深夜前来杀他的几十余人之中,却已有几人受了轻伤,退到一边去上药包扎。
“哼!任凭他神功盖世,今晚也休想走出这屋子!”
一位伤患刚扎好伤口,又立刻提起自己的鬼头刀,加入了战团。
“倒是要瞧他内力有多深厚,有本事撑上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恐怕不行,我猜他到不了天亮!这老色鬼的内劲,怕是都给那些小娘们了!”
“哈哈哈哈……”
他们人多,受伤了,内力不继了,可以换下来休息。金老爷子却没这机会,见这群人叫嚣着耗死自己,他面上虽冷然不屑,心里却也是暗暗发愁。
这群人都是冯江两岸的黑道好手,得亏他们平日里也是王不见王,难得凑到一起做件事,所以出手时实在没什么默契。若是他们当真多人一心,他今晚必然丧命。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金老爷子眼中杀意闪动,盯紧了对手当中的头领。
这小子当初与自己的几个兄弟行凶作恶,被他逮住杀了个痛快。今晚来的这些人,看他们的功夫路数,自己有一大半都只是听说,不曾见过。唯一相识的,只有这个当初耍诡计逃走的漏网之鱼。
杀了他,别人与他也没什么深情厚谊,只要被自己镇住,再挑拨几句,多半就会散了。
定了主意,金老爷子便不再躲避。他手无兵刃,幸而他本来擅长的便是拳脚功夫,这对他影响倒也不大。
众好汉见这老头子突然不再施展身法,竟是拼着受伤,劈手夺过了砍到脸前的两柄大刀。一双蒲扇大的铁掌捏住刀柄,向前后一甩,沉重的兵器碰撞的声音,霎时间就响成一片。
不少武功路数以轻灵飘逸见长的好汉,一时不防,手中兵刃直接被大刀撞飞出去。几人被震得虎口流血,手臂酸麻,急忙退出战圈的同时,面上的凝重之色又多加一层。
这老儿是有些真本事的!
靠两柄空手夺过来的大刀,在自己身周扫开了一片区域之后,敌人的刀剑转瞬之间不会挨近他身,金老爷子便如恶虎扑食一般,眼里只盯着一个人,杀招也只向着一个人。
那首领虽恨极了金老爷子,却也知晓自己不是他对手。眨眼之间让人家制造出来了一对一的机会,他心头微慌,脑中却仍然清醒镇静。
对方一双大掌虚虚实实,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下来,顾不上什么丢脸狼狈,那头领扑地一倒,被金老爷子的一双铁掌劈到头颅,瞬间丧命的命运,就由他身边的一位同伴领了。
“老二!”
“二哥!”
“呀!你还我二哥命来!”
死的正是半夜没有等到北岸六鬼,还在问候人家祖宗的大汉,他几个兄弟瞬间发狂。其余人见金老爷子出手便杀了一个,各自心头发寒,萌生了一丝退意。
“姓金的,我们冯江两岸的这些浑人,与你本是无冤无仇。你出手杀我几个弟兄,干干脆脆要了他们的命便好,为何又万般折辱?你只当杀我们能出名,你的徒弟也是与我们处处为难。我等不敢与金老爷子结怨,时时退避,刻刻小心,你却是不将我们这些人斩尽杀绝便不罢休!”
那头领向前扑倒,不好找位置起来再杀,便先退了出去,一番含恨语,让那些心生退意的人立即明白过来。
这老东西本来就跟他们不对付,没有今晚这件事,以后见了面也是你死我活。有今晚这件事,若是以后落到他手里,恐怕真是连干脆一死都求不得了。
“哼!老夫只与歹人为难!天底下那些做尽恶事的混账,即便与老夫相隔千里,从未谋面,老夫与他也是不共戴天!”
眼见敌人要被几句话挑拨成拼命之势了,金老爷子不敢继续沉默,但他说出的话却总是不对味儿。
年纪这么大的武林前辈,对面子看的简直比命还重要。要让他劝这些人退散,不管是挑拨还是讲理,都显得他怕了这些人。虽然他的确怕,但他即便死了,也不能表现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们这些人里,恐怕是一个好人也没有,金老爷子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活的了!”
金老爷子没话。方才死掉的汉子的兄弟一个个又势同恶犬,虽说功夫不怎么样,但那要一口咬掉他肉的架势,还是令人心颤。
几人要为兄弟报仇,招数已全无章法,金老爷子又要分心说话,一时不察,竟然给人一把抓住了衣服。
他身上本就只随便裹了一点布料,给人这一扯,“刺啦”一声,瞬间下半边身子清清凉凉。
那首领笑得越发放肆,金老爷子的眼中直如冒出火来。一时愤然,举掌落下,将那手中还捏着他半截衣裳的人毙了。
他本想着再少下杀手,免得真将来人都激怒了,此时恼怒之下,却也顾不得了。
也管不着自己衣不蔽体,金老爷子连下杀手,转眼连毙两人。
“大家还是使出看家本事来吧,否则今晚,出不了这屋子的,恐怕是咱们了。”
大伙儿纷纷同意,这会儿才稍放下了一些对别人的戒心,全力对付起金老爷子一人来。
蜡烛已着完了,灯芯歪歪斜斜地倒在融化的蜡油里。豆大的一点火苗越来越小,最终熄灭。不过,窗外的天光已经透入来些,隐隐约约照见屋子里,到处都是倒下的人。
直到天光大亮,人在茅厕里,屎尿却都在裤子里的伙计,这才探出一颗苍白的头去。他浑身简直臭得能把人熏晕,满身秽物,好像掉在了茅坑里一样。
伙计呆呆的像个活死人一样走出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晚饭吃坏了肚子,半夜跑了几回茅厕。最后一回,他腿又软,手里灯又掉了。肚子却不饶人,他只能摸进黑黑的茅厕里,一个不留神就跌了下去。
知道半夜不会有人来,他叫了几声没听见回应,便开始自己推清理茅坑时才会卸掉的挡板。谁知推了没几下,就听见有女子的声音。
他心里大为奇怪,这茅厕是男仆用的,怎会有女子来?心里好奇,他就没有出声,侧着耳朵听了听,有人跟着那女子来了。两人一个像是在哭,声音娇娇的,另一个在哄,哄了没几句,就在茅厕外头亲热起来。
他当时那叫一个满心尴尬,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一句的时候,那两个人换地方了。害怕在外头被瞧见,就躲到了茅厕里,急得宽衣解带起来。
他们不嫌臭,他嫌啊,他快晕过去了。可是当时那个情况,他确实不好出声,只得屏气听着两个人越发火热放荡,说的话也越来越让人面红耳赤。
应该刚到一半吧,他心里发愁着等人家完事儿了万一来解手,看到他时他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茅厕里又来了人,是个声音冷冷沉沉的男人,没听到脚步声,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想不到,还有人爱在这种地方……”
那女的反应过来后要尖叫,声音最终却没能从唇畔溢出一丝去。
茅厕里静悄悄的,他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到一声冷笑。接着,就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事被丢进了茅坑。他定睛一瞧,双眼一翻,当时险些就过去了。
那是一颗人头,男的,面孔上仍然还留着复杂至极的表情。惊恐、诧异、欲望……
很快,另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来了。接着,他听到轻浅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自己终于腿软得难以站立。
他跟两颗人头在茅坑里过了一夜。直到天亮,外头几个时辰都没有再听到声音,他这才壮起胆子,继续去推那挡板,从茅坑里逃了出来。
他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下人们住的大房子,开了门,他又软倒在地上。
房子里是长长的通铺,两张通铺,睡二十个人。除了他,除了昨晚上那个,十八个都在这里。他们身体睡得很安详,头颅散落在四处。
他们当中有与他关系好的,有与他打过架的,如今都静悄悄的,不会再醒来了。
老爷是江湖道上的人,他们以前在闲谈时,也曾不怎么当回事儿地说过,会不会老爷的仇家在哪一天杀上门来,然后他们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灭门惨祸里的一具尸体。
当即就有人蛮不在乎地反驳——咱们老爷什么地位,有人敢上门来,死的肯定是他们。
这下人想要逃出屋子去,脚却如同钉在了地上一样。他上下牙在一秒钟之内接触了好几次,整个人抖得不像样子。
出了这种事,他得去找老爷,他得去报官,他……
脑子里想了好几件现在该做的事,他却仍然定在屋里。不知多久,这才扶着门哆哆嗦嗦地出去。
老爷可是黄沙城城主的弟子,他不会有事,他要先去找老爷,问问眼下该怎么办。
一路哆嗦着来到金老爷子屋,这可怜的伙计,今天一天看见的死尸,便又多了几十具。
屋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只有一个坐着的,正是金老爷子。只是他的状况看起来似乎不太妙。他身中两剑,一剑刺在肩窝处,另一剑十分凶险,几乎直刺心窝。
金老爷子没有拔剑,他在地上打坐,身上也不见有多少血流出,人也有呼吸。他头顶上像水烧开了一样,冒出淡淡的白气。
那伙计一看见这个活人,当即就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奔到金老爷子身边去,叫道:“老爷!老爷!”
得亏这伙计也知道一些内功修习的常识,金老爷子伤势致命,他如果能动,早就出去叫人救命了。现在这样,多半不是坐着等死,而是在坐着疗伤。
那伙计不敢碰他,却不知自己打从开门那一瞬间,就已经是给金老爷子心口上再插一把刀。
听见有人哭叫,金老爷子心神一乱,只当昨天晚上那些人没杀干净,现在又有人来偷袭他了。他如今这般,便是一垂髫小儿,也能轻易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样一想,心头一急,金老爷子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那努力稳住留在胸膛里的一口气,似乎也随着这口血喷出而消散。
那伙计吃了一惊,见金老爷子双眼暴突,歪倒在地,他哭得更厉害了。要问金老爷子现在该怎么办,不知是死还是活的人,哪里还能给他回应?
不敢将金老爷子碰上一碰,那伙计见他要死了,哭着跌跌撞撞跑出门,跑出院子。奔到大街上时,人又软倒,只是扯直了嗓子喊——
“救命啊!来人啊!”
……
凉溪在林子里坐了一夜,中途担心前来抢钱的人不走她这条路,还特意跑到小曹宽家门外瞧过两回。但没人就是没人,这一夜,山上相当太平。
抢钱这种事,谁会在大白天来干?凉溪满心失望,但北岸六鬼之一不会跟她撒谎,她决定继续在这儿等。
天上阴云密布,要下雨的样子。凉溪躲在树底下,看天色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山上那座庄院里的人知道时间,偌大一个庄子,放眼看去,大白天的几乎没人在外活动。只有一儒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回廊里来来回回转悠着。
回廊一侧种满了菊花,此时开得正好。一阵微风拂过,有青色的衣袍掠过菊花瓣,轻巧至极地掠进了回廊中。站在那青年男子身后时,他还没有发觉。
一身竹青色长衫,衣饰更有书卷气的中年男人有心戏弄人。立在那青年男子背后,屏气敛息,见他实在发现不了自己,这才轻拍他的肩膀。
“什么人?”
那青年男子吃了一惊,“噌”一声,长剑已然出窍。他出招比说话要快得多,招数已经练习过千百遍,他不假思索就能用出来。长剑倒后一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若是他身后的人不躲,那剑便能刺进他的心窝。
“这几日一直没有试过你的功夫。不错不错,这一招比以前已熟练了许多。”
那一剑给凉溪她就躲不了,只能靠身上的盾来活命。中年男子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另一个地方,那一剑,连他的袖角都没有擦到。
青年男子最近这几日神经紧绷,方才确实所惊非小。见是师兄在戏弄他,无奈之时,也是长松一口气。
这位二师兄年纪可以当他的爹,却偏偏最爱玩闹。青年男子有心说他两句,最后还是只有叹息。
“唉……怎么样了二师兄,那孩子还在吗?”
二师兄立刻严肃了:“还在。我瞧她的模样,怕是今晚还会在。”
“那师兄你有没有试试她的功夫,看看她什么来路?”眼看一场大战在即,山上却突然来了一个不知敌友的神秘孩子,实在令人不能不留心。
“我瞧她不会武艺,是个普通孩子。”二师兄摇摇头,他的结论,他自己都不信。
“怎么可能?”
“我方才离她已只有一丈之距,她却毫无察觉。若非不会武艺,那便是根本没把你师兄我放在眼里。我若突然下杀手,那孩子不及反应,当真葬身在我掌下,或者是给吓傻,岂不是作孽?她如当真有些手段,咱们还不知敌友,我贸然动手,岂不是在这个档口逼出一个敌人来?”
爱开玩笑就算了,还心软。
当师弟的再次叹气,沉默片刻,道:“那我去试试她的手段!”
二人正说话间,二师兄突然感受到什么动静,心头一喜,道:“师哥回来了。”
两个人飞身而出,到了庄门外,都不由一愣。
因为他们口中的大师哥,把凉溪堵在了庄子外头。
“你是哪来的孩子?”雪亮的长剑直指一个孩子的咽喉,金老爷子这位最得意的大弟子也有些汗颜。换作平日,他决计干不出这种事来。只是如今,情势不同。
凉溪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她就应该多等一会儿再来。
说来惭愧,刚才有人已经悄无声息接近了她,她全然未察,还是直播间里的观众看到了,也不知眨眼间给她刷了几百万条弹幕。
她得赶紧找人好好学功夫,尤其是那玄乎的内功。
再次下定决心后,凉溪担心那最后没有对她下手的人就是大白天来抢钱的,便急忙奔来打算观战,谁知人家是好人一边的。
现在可好,金老爷子的这些徒弟,恐怕都把她当抢匪同伙了吧。
现在该怎么回答呢?说她是来帮忙的,说她就是上山来玩儿的,她自己都不信。凉溪心里转过一堆念头,最后决定不说话。
小姑娘一双眼睛极大,水润润的,好像不懂得脖子上的长剑会怎样,眼中没有半点畏意。
长得如此清秀动人,小小一个美人坯子,居然是个傻子不成?
师兄弟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位大师哥眉头紧蹙,他有更重要的事,可有外人在,他绝不能开口。
不如封了穴道,丢到山下的村庄里去吧。
大师哥定了主意,凉溪却已经缓缓退开,向他们摆了摆手,一副好友善的样子。眨了眨眼卖个萌,便转身走了,把后背大大方方亮给他们。
几人又是一愣,谁都清楚此时出剑,他们任何人都能了结这个麻烦。但是谁都又出不了这个手。
那位大师哥焦躁已极,见凉溪走了,犹豫一秒后就决定不再管她。跟小师弟使个眼色,叫他跟上凉溪,先盯住她。他则迅速走近二师弟,拉着他进了庄院。
“咱们可是被那些人耍了个彻底。师父将我们全部安排在这里,他们昨晚就去找师父了。”
二师兄吃了一惊,但见师哥尚算镇定,心里那瞬间满溢的慌张便收了些。
“师父……怎么样?”
大师哥摇了摇头,神情沉重,却依然沉着:“师父要一人杀了那四五十个好手,你想想他会怎样。我现在要带两个师弟去找师伯,好歹求他先来救命。”
“师弟们当中,就属你最靠得住了。现在那条街上乱成一团,宅子里几乎被杀干净了。你带几个人去稳住情况,另外,一定要牢牢守住师父。这时若有什么心思卑劣的人来趁火打劫,师父怕是……”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各自点人。安抚了小曹宽后,便将核心作战力量从这庄院里抽出,只留下了几个师弟守着。
“卓老先生放心,恶人昨夜已在城中被尽数伏诛。这里想是不会有人来了,您放宽心。”
……简直就是屁话!
当天晚上,小曹宽卓老先生差点爆粗。
凉溪不知道庄院里金老爷子的徒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在道路拐角傻傻地等。想着今晚,抢钱的人总会来的。
幸好她不知,幸好她没有走,留下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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