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梨花溶翠
江粼月疼得脸色苍白:“你如此拷问,连口水都不给,以往这个时辰,七宿怎么也该送果酒宵夜了。”
这人寨首真没白当,支使人的本事一流。
林雪崚虽然恼火,但他身受剧痛还谈笑如常,她终究不忍心,到灶房将晚上剩的鸡汤热了热,炖了两个蛋在里面,端来喂他吃下,扶着他到床上躺稳。
床上枕席破旧,窗外草虫幽鸣,江粼月歇了片刻,脸上回来一些血色。
林雪崚低声道:“你好好睡吧。”
正要离开,江粼月伸手将她拽住,“既然要拷问,索性一次问清,省得你恼一阵,恨一阵。”
他语气通常漫不经心,半诨半笑,这句却十分正经。
林雪崚叹气,“没什么可问了,你安心休息。”
江粼月仍不放手,“我今早醒来,见手里是只王八,还以为你溜了,现在没有王八,看你拿什么调包。”
这人是小孩子吗?“恶匪,那我撇下你溜走了没有?”
“那是因为在岛上,逃行不便,在这山上的尼姑庵里,难说得很。”
林雪崚挣了两挣,怕牵他伤痛,不敢使力,只好在床头坐下,拿出在笃淳院哄娃娃的本事,“青龙大人,我给你讲个黑熊精的故事吧。”
江粼月嘴角带笑,听着她故作惊悚的清柔嗓音,没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溶翠庵西院中的梨花一天比一天开得繁盛。
这日清晨,江粼月坐在花下石凳上,林雪崚扶着他的右臂向上一抬,江粼月皱眉低呼。
林雪崚失望道:“还是不行?你握拳试试?”
他手指弯起,拢到一半就不听使唤,林雪崚呆呆坐下,暗想过去大半个月了,他肩上明创已经愈合,完全恢复固然要两三个月,但现在手臂不该如此僵痹,难道我这一剑会害他终生残疾?
她这些天换了七八种法子帮他取针,无一奏效,他的右手又是这个样子。
林雪崚脖子一软,额头栽在石桌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江粼月低头凑近,“大不了一辈子喂我吃饭,何必这么懊恼。”
林雪崚一听,又要以头再撞,他推住她的肩,“喂,脑门磕出印子来了,再深点儿就要破相了!”
林雪崚拨开他的手,两朵梨花飘下,一朵刚巧落在她鬓边。
江粼月左手支头,“这花要配上笑脸才好看。”
她依旧挂着脸,漠然不睬。
江粼月心思一动,兴致勃勃的问:“崚丫头,你双剑刻帖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
他连问几遍,林雪崚烦不过,只好答道:“还能怎么来?练来的呗,我娘有肢体萎缩的怪病,治了许多年,最终还是死于衰竭,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的左臂已经萎缩如幼童,搬到衢园后,宁夫人用针灸汤药延缓了她的症状,但是没有根治的办法。”
“虽然这样,我娘仍是世上最巧的女人,她一只手不灵,却绣得出让人惊叹的叠影绣,做得出最好吃的菜点,她去世的前一年,双腿萎缩,不能站立,右手只余三根手指能动,仍能靠着坚韧和耐心,写出十分漂亮的书法……”
“秦伯伯和宁夫人都说,这病症未必会传给孩子,可我爹总是担忧,生怕有朝一日我的四肢也会萎缩不灵,所以他逼着我从两岁起双手习字,三岁起双手练剑,一天也不能停。”
“我那时不懂他的苦心,讨厌习武,日日大哭,我爹别处纵容我,只有这事,一丝也不能含糊。四岁以后师兄来了,有了个习武的伴儿,方才好些,不过挨罚怄气仍是家常便饭,每回被罚,我爹都要我用双剑刻‘自叙帖’。”
“自叙帖通篇狂草,笔笔中锋,八向流畅,是最适合练剑的帖子,我刻了没有上千回,也有几百回,刻得枯燥欲呕,就变换花样,正刻反刻,顺刻逆刻,闭着眼睛也能刻出来,那天唬唬刘蓟,实在轻而易举,要比别的,还真没这么省事呢。”
江粼月笑道:“怪不得你忽然点评他扇子上的书法,原来是要引他入套。”
林雪崚一叹,“我不想占什么便宜,但他怎么说,也是前任汉水舵主的兄长,与前辈动手,万一失了轻重,伤了碰了,谁能好受?”
江粼月仍是忍俊不禁,“你虽然没和他直接过招,我看他也未必好受。蛤蟆会不会刻帖?”
林雪崚摇头,“我师兄很听话,对我爹从来没有半分违拗,哪里会挨罚呢?不过每回我被罚,他都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陪着。我边刻边哭,他用布偶哄我,我手疼,他就帮我揉腕子,暑天帮我挡太阳,雨天给我撑着伞,我饿了,他帮我偷糕饼,我乏了,就靠在他身上睡……”
眼圈一红,不知怎的,说起这些最简单的事,鼻子竟然酸了。
“师兄待我真的很好,我养的小鸭子冻死了,我哭得背过气去,他将小鸭子捂在怀里整整一宿,居然又暖活了过来。我偷吃黄阁后坡上用来配药的桃子,他说是他吃的,给宁夫人的药圃浇了一个月的粪。”
“我娘离世以后,我总是坐在凝池边上的秋千上发呆,他就站在秋千旁边的石头上,站得腿僵了都不挪动,就那么一直陪着……”
她自言自语,眼中一会儿是笑意,一会儿是泪光,直到她喃喃叙尽,江粼月才长叹一声:“害人匪浅的青梅竹马,你为什么不对蛤蟆说:‘师兄,我喜欢你,要嫁给你,你别娶别人?’”
林雪崚半低着头,长睫遮眼,静默半晌才道:“我和他日日相伴,形影不离,就象一个人似的,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慕之情,没有婚嫁之念,直到易夫人撮合了他跟雯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他要娶别的姑娘,我心里会是那样的滋味……但是已经太晚了,他是守诺的人,应承下来的事,会以命相护,雯儿是难得的好姑娘,会让他一世幸福。”
她不想让园中人察觉,说笑如常,这酸楚的心思,在璟儿面前也未曾流露半分,唯一见过她黯然之泪的,只有那只叫老肥的鸭子。
压抑太久,从来没有渲泄的机会,说出这话之后,林雪崚深吸口气,“我粗心大意,亲手将沾了鬼醉蓝的胭脂涂在雯儿唇上,毁了师兄一世幸福,怎配再提这些?就算他已经不再介意,我在他跟前总是负罪之身,我现在连长久看他一会儿也不敢,如今他不嫌我,易家人更是善良宽容,我已经感激涕零。”
她不想再谈,站起身,“又没吃的了,我去县里买米买菜,你一个人晒太阳吧。”
江粼月跟着跳起,“我和你一起去,在这儿闷了这些天,出去看看热闹都好。”
本来风和日丽的天气,临出门时却飘起轻鸿细雨。
林雪崚拿了两顶竹笠,自戴一顶,另一顶扣在他头上,伸手帮他系好结带。
江粼月下巴形状俊秀,麦铜肤色,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林雪崚本不乐意带他抛头露面,生怕招惹麻烦,见他这样,忍不住微笑,“你是家养的小狗吗?要出门撒欢,开心成这样?”
两人走出庵院,并肩同行,眼前翠竹接天,碧色如海,细雨带起泥土竹叶的清香。
“荆溪柑酒,又名荆溪春色,青龙大人尝过没有?”
“没有啊,听说柑酒最配鱼虾。”
四月荆溪,倒影如镜,岸旁新插的垂柳染着淡透的绿色,踏青的人熙熙攘攘,船只穿梭繁忙,几只风筝飘在黛瓦之上,两三秋千荡在粉墙檐下,一群小童蹴鞠追逐,一不小心,皮球飞过小桥,眼看就要落入河中。
岸边一个青衣人提足一勾,那球稳稳飞回小童手里。
娃娃们继续喧嚣着奔远。叶桻踏上紫石桥,环顾四周,越热闹的地方,他越茫然,从小菰口到义兴县城,沿着太湖一路辗转,却没有她的消息。
几个路人从他身旁擦过,边走边议:“沏香村这道新景儿,如今越传越玄妙,那彩陶屏风背后,居然有名家字帖,而且是反的,须得拓下来才能一览究竟,你说这屏风又不是印章,什么人会反刻帖文?”
叶桻听得清楚,心中砰然一跳,跟着这几人进了茶楼。
沏香村生意兴隆,二楼更是客满,彩陶屏风置于正中,有不少茶客围观点评。
叶桻一见刻字,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拦住茶博士问:“这屏风后的字是什么时候刻的?刻字的人呢?”
茶博士挠挠头,那一天太过混乱,等到二楼人净之后,他上来收拾残局,桌子也就罢了,屏风有些心疼,好在字刻在背面,正面如故。
他小心翼翼将屏风转回原位,谁知几日之后,有一位集贤院的学士在此饮茶,无意发现背面的刻字,居然愿出重金将屏风买下,店老板留了个心眼,没有发卖。
消息传出去,来观摩的人一日多于一日,小店生意红火,此刻茶博士忙得四脚朝天,没空向叶桻多解释。
叶桻摸着刻字剑痕,这丫头就在左近,她最恨刻这帖子,到底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把这活儿逼了出来?
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茶楼,空中飘起细雨,叶桻在热闹的沿河集市上左右寻找,心中感应如潮,直觉越来越明显。
转街过巷,目光骤然定住,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个绿色背影。
她换了衣裳,编了辫子,戴了竹笠,背着鱼篓,可她的一举一动,便是日月颠倒乾坤扭转,他也不会认错。
林雪崚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抱着酒坛,篮中有鲜鱼、青葱、一块豆腐和两斤白虾,背上的鱼篓里装着更多。
江粼月左手提着米袋,一路都在咂嘴,“崚丫头,我真的很饿,现在就想吃粽子。”
“回去安安稳稳的吃不好吗。”
“回去就冷了。”
“我煮热了给你吃。”
“现在就吃,吃饱了拎着米回去,刚好又饿了,再吃你做的菜。”
林雪崚叹口气,不遂了他的愿,耳边没个清静。
她拐到路边一家卖陶人儿的铺子旁边站定,放下篮子酒坛,将鱼篓中的粽子取出,剥给江粼月吃。
江粼月一边吃,一边模仿那些陶人儿的各种神态表情,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叶桻远远止步,被周围的行人匆匆撞上,也不知道闪避。
细雨古城如绣如画,朦幻不真,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如此轻松明净的笑容,檐下的两人无视来往过客,亲近得顺当,体贴得自然。
林雪崚喂完粽子,似有所感,不自觉的望向街外,江粼月跟着侧脸,“你看什么?”
她望着穿梭的人流,茫然摇头,真奇怪,为什么觉得师兄就在左近呢?
暗暗一叹,提起篮子和酒坛,“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去,没入人群。
叶桻侧身从阴影中出来,漫无方向的走了一阵,来到水边的一棵柳树下,懵懵闷闷的从白天坐到黄昏。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溪岸两边的铺子开始打烊,过往的船只也都掌起灯,一道道小桥在昏暗中分不清远近,合成模糊的弯拱影子。
叶桻的衣衫早被细雨洇透,他却浑然不觉,从包袱中掏出两个布偶娃娃。
荆溪暗波灯影浮闪,两个娃娃隔着灯影,远远对视,青衣娃娃许久才讪讪上前,摸摸白衣娃娃的头:“崚丫头长大了,好多心事秘密,再也不会告诉小九哥了。”
四肢百骸如被针刺,酸痛蔓延全身,叶桻胸口发粘,低头一看,愈合的箭伤不知为何又迸裂开,从心口向外渗血。
收起娃娃,伸掌向心口一揩,满手殷红。
抬头看着荆溪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有的秉灯夜航,有的泊船靠岸,来来去去,各有方向,自己的命数,注定是一条随波孤船,等到疲惫的那一天,悄无声息的沉散在水里,就是最合适的归宿。
“崚丫头,无论什么缘故,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不喜欢那小子,不过他若是真心待你,我也不再讨厌他。”
想得通彻,可胸口的血还在汩汩渗流,怎么都止不住,如果连自己的心也不听话,这世上还有什么属于他?
溶翠庵中,林雪崚在石桌上布了酒菜,密入高空的竹梢之间悬着一弯眉月,两人坐在梨花树下,举杯对酌。
“青龙大人,我又想了一个办法,你这针埋得太狠,且有倒刺,不能逆吸,我不精通医术,没有开骨之能,倘若顺着推,说不定可以把针从前方推出来,但心肺要害,掌力难控,稍一推过,针入肺腔,你立刻有性命之忧。”
“以前我爹教过我一门叫作‘延心指’的内功,是一股微密绵长的内力,可以运气引导,顺经脉而行。我娘最虚弱的时候,身子象稻草搭的,我爹就用这门功夫帮她慢慢疏通经脉,熨疗不适。”
“如果顺向引针,必须先护住你的心肺,你自己不能运功,我可以用左掌抵在你心口,保护你的胸腔要害,再用右手与你左手对接,联通你我的手厥阴心经,然后我用‘延心指’内功缓缓运气,沿着你的经脉行走,跃任转督,绕过心肺,经顶至背,到至阳穴聚气引针。”
“这股微绵之力犹如穿针走线,轻巧精准,不易失误,也不会猛动过头,万一拿捏不当,我左掌可以发力救护。一旦针出椎骨,你立刻眨眼示意,我左掌加力,迫针变向,把它从脊侧皮肉中逼出来。”
“这办法需要两人静心合意,任何喜、忧、惊、怒、甚至过饥、过饱,都会干扰经脉运气,我没有任何把握,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让我试试?”
江粼月抿了口酒,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梨花,“崚丫头,我若作古,不想变成清明都没人烧香的孤坟,你把我埋在这棵梨树下头,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来送几道小菜美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雪崚用筷子敲了敲石桌,“恶匪,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本事?你放心,万一出什么差池,我抹脖子自尽,这条命赔给你。”
江粼月摇头摆手,“不不不,你肯殉情,我心花怒放,可万一以后蛤蟆顽石开窍,要娶你当蛤蟆新娘,我还想让你领着小蛤蟆前来,在我的坟头上咕呱乱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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